“周将军。”阿嫣回身,开口叫他。
“有事?”
“这两日匆匆赶路,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细细思量后有几句话想跟将军说。”阿嫣将双手敛在身前,满头青丝只拿简单的玉簪挽着,除了那身披风贵重,打扮其实极为素简。但盈盈而立,黛眉微挑时,王妃应有的端丽姿态,却也渐而寻回。
周希远看着飘雪的天,眯眼皱了皱眉,“有什么可说的。”
“分析利弊,良言相劝。”
说话间,周希逸也走到了跟前,见她竟愿意穿那件披风,神情竟自一松,不自觉跨入门槛。
这两日行程,他内心其实极为纠结。
自幼浸淫军政,周希逸自然清楚父兄的打算,是想借着被谢珽珍视的汾阳王妃牵制河东。反正是诚王送的厚礼,受之无害,却之不恭,完全是平白捡便宜的事。
私心里,他却觉此举不妥。
即便抛开对阿嫣的心思,周希逸这些年游历四方,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就他亲眼所见,除了河东兵马强盛、百姓安居,别处节度使虽然也拥兵自重,实则能耐有限,相较之下,剑南是出类拔萃的。不止民富兵强,辖内亦太平安定。
论战功,剑南不及河东威名赫赫,但论军政,却未必逊色太多,蜀地男儿亦有铮铮铁骨,不惧战事争杀。
周希逸向来都以此为傲。
拿老弱妇孺来威胁,这种行径在沙场上向来为人所不齿。若今日捉的是河东的军将、谋士、兵卒,乃至谢琤等辈,他绝无二话,但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当人质,在周希逸看来终究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阿嫣。
他确实盼她来剑南,在温山软水里恣意纵情,书画为怀。但那应该是她的选择,而非被捆缚在车中,受尽委屈。
接到阿嫣的当晚,周希逸就曾跟长兄提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天下大局上纵横捭阖自是理所应当,但不该拿女子来要挟。若不然,事情一旦传出去,实在有些丢份,让人以为剑南男儿是欺压女子的鼠辈。
结果被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兄弟俩长幼有别,周希逸拧不过大哥,只能等回了锦城后劝说父亲。
也是为此,他自觉理亏气短,一改先前的殷勤姿态,这两日除了照顾饮食,尽力不让阿嫣受委屈,都没敢来搭话。毕竟,在京城屡次求见甚至挖墙脚,那都是男女私事无伤大雅。这会儿仗势挟持,却是龌龊手段,实在见不得人。
两日纠结,此刻仍觉汗颜。
他见阿嫣主动开口,不等兄长发话,竟自道:“你只管说。”
随从陆续赶来,侯在屋门前。
周希远虽仗着长兄如父的身份,时常教训幼弟,这会儿众目睽睽,倒不至于下他的面子,也自抬步而入。
阿嫣遂抬眉开口。
明知周家父子决意以她为质,丝毫不打算讲究武德,她自然不会往短处戳,免得惹恼了周希远,反添麻烦。
她剖析利弊,多半都从谢珽的身上说——这门婚事原是强赐,几乎人尽皆知,先前谢家善待于她,是瞧着朝廷的面子。如今京城在暗中做手脚,将她送到剑南,谢珽便能交代得过去。俗话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珽不可能为了她动摇军政上的打算。
即便他肯,也不好给老将们交代。为一介红颜而乱军政大计,那是昏君所为。
且魏州内外觊觎王妃之位的数不胜数,她的娘家难以助力,王妃之位腾出来,多的是人想要。
剑南扣了她,拿不到多少好处。
相反,若她在剑南出事,反而能给河东发兵的借口,亦会令剑南军将名声扫地,遭人唾弃。
算来算去,她都是个烫手山芋,京城的这招挑拨离间实在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之极。
不如把她送回去得好。
阿嫣平心静气,说得慢条斯理。
周希逸原就存了几分歉疚,不时还会帮腔几句,试图说服兄长。旁边周希远虽早有打算,却也没轻视她女子之见,听阿嫣一条条剖析时,竟也似听进去了两句,垂眉思索。偶尔还会追问两句,大约是想从她嘴里抠出点王府秘辛。
阿嫣察觉出他的意图,挖空心思放鱼饵,吊着他极力劝说。
当然,最后失败了。
但这般拖延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且周希远并未起疑,路上甚至还想起了什么,试着她阿嫣的口风,被她半真半假的糊弄了过去。
如是耽搁着,阿嫣如愿延误了行程。
傍晚时分,距离下一处县城尚有几十里之遥,而暮色四合时淅淅沥沥的雨雪又实在不便赶路,周希远甚为懊恼,就近找了家客栈投宿。因阿嫣那场劝说堂而皇之,白日里更未流露半分异样,加之谢珽行踪诡谲,他也不曾有旁的心思,如常安置。
是夜,阿嫣仍被夹在客房中间。
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在屋里寻了些布带将裙衫绑起来免得碍事,而后挂好首饰,吹熄灯烛,在窗畔忐忑等待。
三更时分,客栈外梆子敲响。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外枝柯乱摇,枯叶梭梭,窗扇便在此时推开,谢珽翻窗而入。
挑在檐头的灯笼被悄然扑灭,值夜的人只当是风吹了,躲着雪不曾来点。谢珽牵着阿嫣,仍从窗扇翻出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径直将人抛往树影昏暗处。徐曜悄然接住,暗卫找好的野猫也在此时脱怀而出,在屋脊瓦片上踩出点些微动静,掩盖住此处的轻微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