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侍卫把守,松柏林立。
时令已过处暑,虽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晌午时分仍是极热的。
谢珽清晨去了趟校场,回来后同长史贾恂议事,直到此刻才算得空,就近到书房用了饭,打算趁着后晌得闲眯上片刻。才将外衫脱去,就听窗外侍卫禀报道:“王爷,秦姑娘来了。”
大热天的,她来做什么?
谢珽重将衣衫穿好,让人请她进来。
旋即,屋门轻响,秦念月穿着浅碧色的襦裙缓步进来,走到他跟前福了福,将锦盒双手捧上,道:“表哥,我是来请罪的。”
“怎么?”
“那天我带表嫂逛园子,瞧瞧府里的各处景致。后来到了揖峰轩……”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珽的神色,才低声道:“表嫂觉得那些泥塑有趣,我想着她是王妃,就没敢阻拦。谁知道那么不小心,竟摔坏了一个泥塑的彩球。我怕表哥生气,特地请人做了个一样的来赔给表哥。”
说着话,自管掀开锦盒,就见里头摆了个圆润的泥球,上头精绘彩画。
谢珽眸色微紧,“摔的是这个?”
“跟它瞧着很像。表嫂捧着的,我也没瞧太清楚,表哥你瞧,这个能抵得过吗?”秦念月满面歉然。
谢珽沉目不语,转身径朝揖峰轩走去。
满架泥塑,做成圆球的却只有一个,那还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里头是空心,外头薄薄的一层,托在手里颇觉轻盈。上头的绘画却极精细,满目河山壮丽,峰峦之中亦有山林人家,都拿细笔绘成,单是那幅画拿出来都能跻身大家,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那是他视为珍品收着的。
不止为薄胎奇巧,更为那副会在泥土上的壮阔河山。
如今竟让人摔了?
谢珽脚步生风,到了揖峰轩推门进去,绕到最里侧的博古架旁,果然彩球已空,只剩满地碎裂的泥片。
那一瞬,他的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刀。
他伸手捡起碎片,目中渐渐荫翳。
秦念月站在他的身后,红着眼睛像是快哭出来了,“我也劝了表嫂,说这是表哥极珍视的东西,不好乱碰。可是……表哥也别怪她,是我做事不当心,想着她是表哥三媒六娉娶的王妃,也没敢太过阻拦。表嫂说不过是块泥巴,摔了也不用太在意,我却知道——”
“出去!”极严厉的声音,打断她的哭泣。
秦念月哭得愈发厉害,瞧见谢珽黑云压城般的神色,讷讷的赔着罪,赶紧出了画楼,到外祖母跟前避风头。
谢珽手捧碎片,寒着脸起身。
旁边放着秦念月捧来的那方锦盒,他取出里头的东西,将碎片装进去,出了揖峰轩,直奔春波苑。
到得那边,有泠泠乐声传来。
谢珽听到熟悉却多年没听到的箜篌调子,阴沉的眼底掠过稍许诧异。
……
半敞的窗扇旁边,阿嫣独坐在弹箜篌。
这箜篌虽是老太师留下的,因他过世得早,阿嫣其实没能受他太多指点,这些年多是承教于徐太傅。他是老太师的挚友,仗着近水楼台学得不少技艺,而今教给阿嫣,倒颇有衣钵传承之意。
阿嫣弹奏时,也难免思念祖父。
——这世间浮云万千,人潮往来,最疼爱她的就是早已辞世的祖父。哪怕那时她年纪尚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但那种被人捧在掌中,悉心呵护教导的温暖记忆,却印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祖母偏心,母亲重男轻女,父亲时常忙得顾不上她,在那座跨院里,她仍住得自得其乐。
因那里留有祖父的记忆。
此刻曲调低徊,芙蓉泣露,卢嬷嬷她们都在外头没来打搅,阿嫣长裙曳地,手指在丝弦间轻跳时,髻中珠钗微晃。
谢珽满腔怒气而来,瞧见那架精致古朴的箜篌,听着耳畔清丽婉转的调子,视线落在少女单薄纤弱的背影和锦绣华彩的衣裙,记忆仿佛在霎时间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酝酿好的质问之词停在喉间,他站在隔断侧间的紫檀屏风旁,半晌,终未忍心开口打断。
直到曲调弹尽,余音犹颤。
少女怔怔坐在箜篌旁,垂着头似在琢磨心事。
谢珽负手沉目,清了清喉咙。
满屋安静里,男人轻咳的声音格外分明,阿嫣惊而回头,见他不知何时来了,满脸阴沉的站在屏风旁,忙站起身。
“殿下怎么来了?”
嗓音有点哑,她赶紧转身喝了口茶清喉,顺道擦去眼角的湿润。
谢珽上前,将那锦盒放在桌案。
阿嫣目露不解,“这是什么?”
“你自己摔碎的东西,不认识了?”谢珽的脸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封住了,望之令人心中森寒,就连声音都掺了冰渣。
这般态度瞧着令人心惊,阿嫣瞧着势头不对,赶紧取了块破碎的泥片。
极薄的泥胎碎片,上头画着峰峦渔翁,虽极细微,一丝一毫却都清晰可辨。能做出这般细胎,画出这般景致的……她心中猛地一震,愕然抬眉望向他,“殿下以为这泥塑是我摔碎的?”
谢珽不答反问,“去过揖峰轩了?”
“去过。”阿嫣喉间微燥。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满身威冷如重剑压身,问得几乎咬牙切齿,“谁让你进去乱碰的?”
阿嫣张了张口,瞧他一副已经认定罪行的模样,秀致的脸上亦浮起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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