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莫攻城战,中国军队首次在白刃战上压过日军,体现了他们在蓝姆迦练兵的成果,可是周翰高兴不起来。
八莫、南坎、芒友,他们已经与滇西远征军会师,至此,中印公路全线打通。他距离国境越来越近,距离妻子越来越近!他将跨过一具具尸体,敌人的、战友的,奋勇向前!
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空余泪眼,望断寒昏。
第95章 十万青年十万军 (7)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维骏,谁教你背的诗?”
“舅舅教的。”
澧兰以敦厚温柔的“诗三百篇”给孩子启蒙,却从不忍心教这首《击鼓》。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自1944年10月后,澧兰就再没收到周翰的电报。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1945年1月27日,中国驻印军和滇西远征军在畹町会师,联合攻克中国境内的芒友,打通滇缅公路。澧兰在报上读到两军会师的消息,万分高兴。她以为随后就会收到周翰的信,却迟迟未有。
“俊儿,别念了!”澧兰声音微弱,几乎没有力气说出来,孩子没有听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她十四岁起就在心中立下的誓约。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从无宗教信仰,即使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她也不信上帝,她只爱由宗教而产生的艺术。战事一起,她便时时刻刻祈求诸天神佛让周翰平安归来。
1942年1月,日军发动缅甸战役,中国唯一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告急。仓皇应战的中英联军抵挡不住攻势凌厉的日军,5月,日军精锐师团兵临怒江,切断滇缅公路。
狼狈溃退的中国军人和难于记数的华侨以及迤西难民蜂拥省城,势如潮涌。昆明和沿途所有的学校、寺庙以及每一个可用的公众建筑物都被打扫干净接待难民,昆明居民也敞开自己的家门,许多昆明人的家里接纳了难以想象的众多难民,滇缅公路工程管理局总经理谭伯英在昆明的家中同时就接纳了125人。
澧兰和陈氏、俊杰夫妇商量后,将两家人在“篆塘新村”和“靖国新村”里的四处房子倒出来让给难民,两家人便都蜗居在岗头村。昆明告急,紧急开拔前线的国军36师将士和飞虎队飞行员以命拼死堵截,才在怒江勉强遏制住日军的东进势头。滇西的形势渐趋稳定,中日两军沿怒江对峙,时间长达两年。
澧兰后来将居所变化告知周翰,周翰回复说,“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做得好!我深爱你,宝贝!”此举她现在却觉得十分不妥。澧兰从院子里走回卧室,盯着床发呆,周翰睡过的枕头摆在那里,她坐过去,把枕头抱进怀里,“哥哥!”她轻轻说。从前他们的枕套和枕巾换得很勤,有时几乎一天一换,因为周翰喜欢用枕头,这使他的占据更彻底。开始她不能承受,周翰顺着她一点点来。他们的枕头一个月便要更换一次,一对枕芯一起换,其中一个还是崭新的,因为她枕在头下。坏蛋!澧兰柔媚地笑笑。
换枕头?她慌得赶忙抱紧枕头,她永远都不换!自芒友会师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周翰音信全无。两军汇合后应该有休整,周翰从前一有机会就给她写信,现在......她坐卧不宁,“小心啊,哥哥!”恐惧在她心里一天天放大,直到不能承受。丈夫在战场上,她却把他们共同栖身的房子让给别人居住,这是不好的预兆,她越想越怕,她要赶走他们,让那些人离开!接受新式教育的澧兰不迷信,丈夫参战后,仆人们打碎个碗,她都心惊肉跳。
“母亲,我要去昆明。”
“怎么了,澧兰?”
“我......我不想他们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要让他们离开。”
陈氏静静地看着澧兰,澧兰红了脸,“让他们倒出来一处,就一处,好不好,母亲?两年半了,我们不能一直收容他们。”她眼泪噙在眼圈里。
“好,我陪你去,澧兰。”陈氏明白为什么。
澧兰才走近靖国新村的居所,还没进院子就停住脚步,她望见院子里搭满了棚屋,破烂的棚屋几乎不能遮蔽风雨,棚屋之间挤出一条逼仄的道通向小楼,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棚屋间隐现。1944年豫湘桂大溃败,又有许多逃难者纷至沓来。难民们流亡载道,啼饥号寒,死亡相继。
澧兰走到院门口张望,她伸手召唤一个小孩子,结果跑来一串。“你们怎么不住在楼里?”
“楼里住满了人,我们挤不进去。”一个半大孩子说,他讲的是南方官话,澧兰猜他是桂林人。
“你从桂林来?”
“嗯。”
“路上很辛苦吧?”
“嗯,很累,又冷又饿,我妹妹病了......”男孩皱眉。
“我这里有些钱,你们拿去买吃的吧。”澧兰把包里的钱都掏出来散给孩子们。“母亲,我们回去吧,我做不到!他们辗转千里才有幸活着来昆明。”澧兰知道难民们衣食俱缺,情状不胜凄惨。她在报上看到过记述难民的文章,她自己亦曾是逃难者之一。
澧兰一路走一路落泪,不能自己,她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前一片朦胧。昆明是她和周翰避乱之所,烽火连绵之下他们仍有温馨的小日子。有周翰在,处处都是家!周翰不在,满世界处处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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