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混不下去。那样精怪的人怎么会有混不下去的地方呢?只是有些人是注定会远行的,正如眼前这个少年,同父亲一样,也是会远行的人,或早或晚而已。
回到家中,他给鲍律师回信。但信寄往龙华集中营,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可能收到了,那下一次二十五个字的机会自然不会浪费在他这里。
可能没收到,那么也就没有后话了。
孤岛余生 25.2
往后的几年,就连电影院熄灯之后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绝尘世,叫人浑然忘忧。倒不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后总有各处战地传来的新闻画面,战机轰鸣,坦克碾轧而过,士兵行进,总在告诉你过去这段时间里战火又抹掉了些什么。
但奇怪的是,电影并没有停下来不拍,甚至连黑洞般沦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贝传出来,漂洋过海,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
于是,唐竞又看到苏锦玲。
她在戏里演一个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妈的眉眼。电影杂志上说,一场戏结束,她哭得比饰演妓女的女主角还要汹涌。
彼时,已经开始有人盛赞她的演技,说她哪怕只是配角,仅凭只言片语,便可以勾画出角色背后的整个故事,加上细节,添上表情,每一处都那么有说服力,以至于她演什么,看的人便信什么。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绿衣,饭店,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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