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这才把这件事放下,又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华商纱厂同业会被诉的案子开庭在即,他交代完自己的准备,不免对朱律师说出那个担心来:张帅的意思是要速战速决,如果一堂审不完,锦枫里很可能会派人去找那几个原告。有帮派出面,要那些投机商撤诉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但朱斯年却只是笑答:这些你不用管,只要考虑官司怎么打就行了。
唐竞只觉朱律师故作神秘,是存心试试他斤两的意思。但他对这位师兄却又是信任的,此人风月场上或许不着调,但法庭上的事从不会出错。
见过了朱斯年,唐竞又与被诉的另外四家纱厂老板碰面。
那是在商会的俱乐部里,申成纱厂容老板,大统厂吴老板,恒新厂徐老板,以及博丰厂聂老板都到了,沪上纱厂同业会的几大巨头算是集聚一堂。
生意人总归讲究和气生财,这几位老板中也有怕事的,比如恒新与大统的两位就主张破财消灾,但申成厂容老板与博丰厂聂老板不肯,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
唐竞自然不能说这官司是他自己找来的,只能把此举的最终目的解释给诸位听:自从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通过收买出清积压纱维持纱价以来,频频有投机商人到交易所以及纱厂闹事,恶意敲诈,此番他们联合起来将我方告上法庭,看似麻烦,却是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
如何解决?博丰厂聂老板是个火爆脾气,已然拍了桌子,给他们钱吗?当初那帮投机客几次找到我厂里,我就同他们说过了,这种事情要我拿出一分钱都不是生意经!
聂老板不要急,唐竞出言安抚,我方其实只需在堂上将事情讲清楚,但不接受任何赔偿要求,官司随它拖一日是一日,拖到那些投机客无力应付即可。
要拖?这还不容易么?申成厂亦有代表律师到场,此时也说了话,只要关照厂里与家中都不接文书,法院只能公告送达,那便是六十日将近两个月的公告期。等到公告期满,诸位老板再找个在庐山避暑,返城途中忽染急病之类的理由拒不到庭不就成了?眼下正值暑热,租界法院那几位洋老爷也要外出避暑度假,定会理解。这再要排期开庭,怕是得西历新年之后了。
唐竞却是笑答:办法倒是可以,只是未免太刻意了。而且我方的目的是为了向社会各界自证清白,如此举动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那唐律师打算怎么办呢?申成厂的容翰民老板开口。在座的诸位都知道唐竞既是宝益的代表律师,又是周家继承人的新夫婿,话说得虽然客气,语气中却多少带着些调笑的意味。
唐竞并不在意被这几位沪上闻名的大老板看作拆白党,只将近日在交易所内调查的所得细细交代。
听他说话的几个人也都多少见识过此地的商事诉讼,眼下民法虽已有通则,但各项下的细则尚在一个个推出,平常打商事官司要么大而化之高来高去,要么博弈诡辩,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之外的人脉关系,如唐竞这般当真从证据入手,丝丝入扣做着水磨工夫的确是少见。片刻下来,众人已然服气,只听着他说,频频点头。
这么看来,唐律师说的的确有道理,容翰民最后道,与其任由掮客闹事敲诈,还不如就此上法庭说个明白。我们纱厂同业会收买积存棉纱,自行出清,本就是为了回应日本纱厂倾销,将纱价维持到正常保本标准之举。眼下时局紧张,保存民族工业实力已是当务之急,不光棉纱,还有面粉、粮油、金属,同样也在交易所里交易。所以诸位也不要怕事了,我们就给沪上实业界带个头,同时也请报界造势,把这道理说个分明。
众人纷纷附和,唐竞只笑了笑,不好意思居功,这办法与其说是他想的,还不如说是朱斯年的启发。他所做的一切,说穿了只是为了暂且保全宝益。而朱斯年作为商会大律师,考虑的却不仅如此。一次出手,可谓一举数得。
你得记着自己是律师,别跟粗人比拼命。他又记起朱斯年说的话。的确,一样要应付敲诈与闹事,那还不如公堂上见。
只是他这位师兄究竟准备如何与锦枫里抗衡,不让这案子草草完结呢?
当然,自古朝廷都有人反的,帮派更不必说了。对方背后是哪一方势力,他心里已有推测,就连诉讼策略也是就此得出的。
只是有一件事,唐竞听过容翰民的那番话才想明白张林海为什么对宝益这么一家并不太赚钱的纱厂如此看重。
离开商会俱乐部的一路,他始终想着这个问题。张林海任着少将参议,在军中颇有人脉,恐怕早已料到中日必有一战。眼下虽然是日本棉纱紧俏,中国纱滞销,但若中日开战,棉纱便不仅关系到民生,更将成为重要的军需物资。军方不可能采购日本棉纱,到时候中国纱的价格一定飞涨,谁手上握有最多纱锭,一包纱卖多少钱,便是由谁做主了。
回到小公馆,又是早出晚归的套路。有时候连唐竞自己都不知道这戏要怎么演下去,倘若两个人真的只是因为利益突然结合,在如此情境之下,又应该如何表现。他与周子兮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锦枫里众人面前互相避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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