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电话,他又打到巡捕房,找一个相熟的华人督察聊了几句。那督察当即应下,会替他留心着案子的进展。唐竞听得懂这言下之意,此案不会有什么结果,原因简单明了那一方身后另有势力。
说到此处,他只得谢过,挂断电话,心中只觉讽刺。若是将来有一天,张林海发觉他这个人的用场其实也不过如此,也就是他该被清算的时候了。如果在从前,这样的念头对于他来说就如同一个笑话。大约是从小到大看得太多,想到那种无声无息的死法,或者隐姓埋名地流亡异乡,他从来就没有多少恐惧。
可现在却是不同了。如果他结了婚,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会怎么样?他根本不敢细想。
这一天过去,婚礼便更近一日。唐竞知道不能再拖,有些事必须得做了,为了周子兮。
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才刚这么琢磨着,他想见的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吴予培到鲍德温的事务所来拜访。从前总是唐竞下去,吴律师从没有上来过。
秘书将吴予培带进来时,唐竞自以为猜到他的来意,吴予培是来道别的。
似乎是一瞬间的决定,唐竞站起来,没有关上隔间的门,反而收拾了桌上的文书纸笔,随手拿了一本记事簿,笑着说:叫吴律师久等了,差点忘了那件事。
说罢,他便揽了吴予培出去搭电梯。吴予培不明就里,却也随他闹腾,一路跟着回到楼下自己的事务所里。
不过几日功夫,此地已差不多是人去楼空的样子。案卷、状纸、书籍,或销毁,或归置装箱,几名帮办律师也都另荐了去处,只有隔间内的写字台上仍旧摊着东西。
唐竞走进去,仍旧如从前一样,鸠占鹊巢坐了那张大班椅,眼睛扫到桌上,便看见一张《时报》,上面正是张颂尧失踪的消息。他这才明白,吴律师今日上去找他,不是道别,却是为了这件事。
他知道吴予培会问什么,但他不想答,便
抢先开口,离题万里。这一阵,吴律师手上事情很多,除去为了出任公使代表做准备,还有事务所原本未了的案件需要交接。唐竞索性打听起那些案子来,比如新兴号。
吴予培只得作答,这案子任他与外交部几经交涉,日方仍旧没有支付赔偿款。而通达公司果然宣布破产,清算之后只剩下三万多元交到租界法院,以供支付抚恤金,也就是说每个遇难者甚至拿不到一百元。此外另有传闻,何家已然与日本人达成协议,将仲裁书中二十七万元的赔偿款减少到十七万元,但这钱是否能够拿到,又什么时候能拿到,就不得而知了。
这结果与他们当时最坏的预想相同,唐竞已不觉得失望,只是又想起那个初雪的冬日,他们从小饭店出来,他对吴予培说,他们不一样。
当时或许还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现在却是没有回头路了。
隔间内一时寂静,两个男人默默相对。这样坐在一起,确是有些尴尬的。
最后,还是吴予培拿过那张报纸放在他面前,开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竞不响,索性拿起来报纸来读。惯写黄色新闻的小报用词耸动,粗粗瞟一眼便看见一句心坚如石,情长似水,是把那大华舞厅的前任头牌比做董小宛了。
没想到吴律师也看这种报纸。他笑叹一句。
前日有人投在我事务所门口的,吴予培解释,完了又问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竞还是不答,却是笑看着他反问:你可想好了,这件事你确是想知道吗?
吴予培闻言怔在那里,似是在掂量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唐竞便也等着,等他天人交战,或者接受,或者下逐客令。
终于,吴予培站起来,转身走到门边,关上门,扣上了锁扣,而后又回来在他对面坐下,对他道:我想好了,确是想知道。
唐竞看着吴予培,忽觉感动,脸上却还是不当真,只是奉劝一句:知道了又如何呢?
吴予培脱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即刻辞掉外交部的职位,不去日内瓦了。
唐竞心中一震,却也知道有些话他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大使套间里的那一夜,这辈子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包袱。他带着点自嘲的笑看着吴予培,直到吴律师突然低下头去,摘下眼镜拿在手中擦拭。唐竞这才开口道:可千万别辞了,这件事国民大律师帮不了我,驻日内瓦全权公使却可以。
什么事?你说吧。吴予培已是全然应下的态度。
她不能留在此地,你一定要带她走。唐竞道。
谁?吴予培问。
唐竞不答,展颜笑了,将手中记事簿打开,拿出夹在其中的护照以及一本旅行支票放在桌上。到了出发那一天,她必定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身远走。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吴予培接过去翻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并不算太意外。这个她,当然只能是周子兮。
你不要托付给我,一向谦谨平和的吴律师忽然暴躁,你们一起走,我去想办法,跟着公使团的飞机去香港,我就不信有人敢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