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左右与对面,也有不少人被带到楼上来观审,大约钱多脸熟,只有他们是单间,搞得好像是戏院的包厢。
待法警离开,周子兮才对唐竞方才的行径表示不齿,亦学着他的样子与他握手。唐竞只当她在演哑剧,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却还将那只手捏在掌心。
许是看错,他觉得周子兮微微红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总算楼下的推事救场,敲击法槌,宣布开庭,嗡嗡的人声也忽而寂静。
开始了。她轻声对他道,抽回那只手,转身趴在窗口。
唐竞站在她身后亦往下看,脸上却是静静笑起来。
楼下法庭内,一名中国推事已坐在审判官的高桌后面,身旁果然还是有洋大人观审。两人并排而坐,仍旧是会审公廨时代mixed court的模样。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兴号惨案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那个美国总董。
至此,一切都与唐竞他们所预料的一样美国人是关注这个官司的,也就是说中方在公断会上并不至于那样孤立无援,结果也并非毫无希望。
庭审开始得有些沉闷,依照审理规程,推事要核对原告与被告的身份。单单诵读那361名罹难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公堂上旁听的民众倒是十分肃穆,听着那96名船员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静无声。
而后,推事请原告陈情。
吴予培从原告席上起身,代表船难家属会发言。与方才漫长的名单相比,他此时的言辞却是十分简略:民国1X年1月19日傍晚5时,四百余旅客、船员在上海口岸登上通达公司船舶新兴号。是夜9时许,新兴号行至泰兴口岸附近,突发事故,船身严重破损,江水涌入舱内。四百余人中共计361人未能逃生,葬身江底。新兴号船东通达公司至今未有支付船难家属分文,是以恳请庭上裁断,责令其支付抚恤金,赔偿船员及乘客的生命损失。
听到此处,周子兮轻轻说了一句:吴律师怎么没提到日本人?
吴律师为什么要提日本人?唐竞反问,可才要细说却又被周子兮嘘一声打断。原来,庭上已经轮到被告发言。
见她头也不回,只专注望着下面,唐竞既好气又好笑,只得心道,你且看着吧。
对方代表律师宋则茂起身,说出事故的另一半:新兴号为钢铁制单叶船舶,至案发前下水开行仅一年零三个月,吨重1206吨,马力750匹,吃水十尺。1月19日傍晚由上海出发,沿长江溯流而上向扬州行驶,共载船员106人,搭客294人,另有货物若干,运转良好,载重匹配,完全处于适航状态。直至当夜9时许,船行至泰兴口岸附近,夜深雾重,才发生了之后的撞击与沉船事故。通达公司船东虽为遇难者哀痛,但此次船难并非由我方轮上机械故障或者人为疏漏所致,恳请庭上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说到这里,旁听席上已是议论纷纷,大约都是周子兮方才的问题,为什么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提日本人?
唐竞不禁冷笑,显然那宋则茂也是骑虎难下。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就坐在审判席上,既然夜深雾重是他在公断会上辩称的理由,此时若不想被视作假证,就只继续抓着的这个由头不放,哪怕这四个字等于是白白送给吴予培一城。
公堂后面,旁听民众喧哗依旧,法警的喝令没有多少效果,推事只得又敲了一通法槌,庭上这才安静下来,好叫原被告双方举证。
吴予培自然又请出春明号船长,并出示泰兴口岸气象记录,以证明当夜天气晴好,事故的发生的原因并不存在被告辩称的不可抗力。
进行到此处,被告席上的何至来面色已然不好,一把拉过宋则茂耳语,看脸上的表情也似是有天大的冤枉。
宋则茂更是无奈,起身继续向春明号船长提问,这才迟迟引出日轮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行驶的情节来。
所以,事故是由吉田丸违规闯入上水航道所致,宋律师总结,作为新兴号船东,通达公司亦是此案的受害者,还望庭上知悉,令原告另寻途径追偿。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哗然,有看得懂的,为通达公司言辞的前后矛盾不齿。也有看不懂的,觉得宋律师的主张确有道理,船难家属本就该与新兴号船东站在一处,一同向日本人索要赔偿。
宋则茂落座,吴予培又站起来,似乎并未在意法庭上喧哗,只举手示意帮办推上一块黑板来。板上密密贴着扑克牌大小的纸片,总有两百余张,全都浸湿过,然后再风干,纸面凹凸不平,留着泛黄的水渍。
大约是因为好奇,旁听席上终于安静下来。前排有人探头细看,才知道都是船票。
法庭内又是一阵寂静,就如方才诵读罹难者姓名的时候一样。
按照吴予培本来的想法,是要将这些船票装裱成册,再呈上审判席的。但唐竞却要他贴出来,一张,一张,全都贴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时至此刻,唐竞知道自己又对了一次,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庭上,吴予培已走近黑板,取下其中的一张,念出票面上的姓名、舱位、起始港口与目的地,以及发船的时间和日期。
这里是打捞罹难者尸体时,寻回的220张船票,其上字迹仍旧清楚可辨。吴律师继续说下去,除此之外,在事故中丢失的船票,也都已经在沪扬一线沿途六处码头上查到兑票记录与记账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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