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看着郑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这女人究竟因为什么事,怎么会找上他?
沪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郑瑜是个会钻营的。有同样法国留学回来的文人嘲讽她肚里无货,说她当年论文答辩的时候,每每被教授问住,便拿自己留学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国学生全都替她汗颜,头都不好意思抬,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奇怪的是,这么一个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学法政科的博士学位与法兰西共和国的律师资格,与吴予培一般无二。几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师执照尚不可发给女人,也是她四处活动,开了先河。时至今日,虽然执业年数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华的案子,她与丈夫合办的魏郑事务所在沪上也已是颇有名气了。
反之亦然,郑瑜对他,大约也有些耳闻。可要说交情,那是一点都没有。
郑律师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唐竞问秘书。
我问过,郑律师没说。秘书如实回答。在事务所做事,有些要紧消息不与无干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唐竞便也不再追问,遣走了女秘书,随手掩了门,挂电话过去找郑瑜。
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已有了隐约的猜测。待到与郑律师说上话,果然正如他所想郑瑜找他,是为了周子兮。
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年纪长他许多,对他却是十分客气,将她与周子兮在戏院化妆室的对话和盘托出。
唐竞听着,许久不语,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出戏院时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车之后怔怔坐在那里,脸上一时间脆弱的神色。当时,他曾意外于她的坦白,以至于会把锦玲的事也说给她听。此时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这丫头实在是蠢,竟会想到去找郑瑜,却也实在是聪明,那个时候,大约已经料到郑瑜会把她卖了,所以才会用那样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喂?唐律师?电话那头,郑瑜没听见他的反应,还当是线路断了。
唐竞回过神来,忍不住揶揄一句:郑律师倒是灵活变通,与委任人的谈话就这么告诉旁人了。
郑瑜丝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在电话那头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个什么出入,总该让监护人知道,唐律师你说对不对?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唐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重重笑了笑,答:这件事,周小姐其实已经跟我说过,昨天夜里我是与她一起去的恩派亚大戏院。
郑瑜听他这么讲,倒是十分意外,张嘴发声却又没有下文。
她小孩子不懂事,电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郑律师的大名,才会想到去叨扰您,唐竞大而化之,继续说下去,要是前辈卖我一个面子,此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
可这件事郑瑜却做出犹豫的样子,还牵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总还得知会何家的大人一声。
我且奉劝一句,唐竞却是轻笑,事情要是传出去,对郑律师您也有不利?
我?郑瑜不懂。
郑律师不要忘了,这谈话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竞索性诈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会像吴予培那样分文不取。
果然,郑瑜闻言,一时语塞。
唐竞这才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你们魏郑事务所行事如此灵活变通,您还打算如何在此地执业呢?
一听关系到营生名誉,郑瑜慌忙辩解:唐律师这可就言重了,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办妥委任手续
那就好,唐竞打断她,您将酬金原样奉还给那位何公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也是,也是,郑瑜心里盘算得快,唯唯应下,我早听说唐律师年轻有为,今日才有机会聊上几句,以后也算是认识了,互相关照着吧。
唐竞并不想与她攀这份关系,更知道对待郑瑜这样的人就是得端着些架子,只草草道了声再会,就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下,他忽感五味杂陈,一颗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对他是有算计的,但却没料到这算计已到了这般田地,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着了她的道。至于今日郑瑜这件事,周子兮有没有算到他会帮她拦下呢?
再想到当晚与朱斯年的约定,也觉得非常没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认,昨夜周子兮脸上的神色,她的声音,她说的话,总之不知是哪一样扣着了他心中的某一处。今天为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因为这位周小姐。
因为她,他竟想做一个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声,荒谬。
孤岛余生 6.2
当天晚上,唐竞离开哈同大楼,还是如约去了朱斯年的外宅,眼看着朱律师一个电话打到雪芳,点了苏锦玲的名字出堂差。
锦玲坐了朱斯年派去的车子前来,走进院中,看见唐竞也在,倒是一惊。
唐竞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着恼,随便什么都无甚兴致,连寒暄都没有便对她开宗明义,说了赎身的事,问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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