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喝了几口,熟悉的晕眩便袭上大脑,身体也前所未有得轻飘飘的。
辛满足地闭上眼睛……
然而,不知是不是今日去墓地祭奠了的缘故,他没有见到妹妹可爱的笑脸,反而回到了自己灰暗的过去。
记忆中最早的场景,是一个宽敞却寂寥的房间。负责照顾他的是一个哑巴男仆,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有叁个手段供他了解外面的世界。书本,窗子,以及每个月都会来探望他几次的,一个魁梧的男人。他沉默寡言,从来不会和辛多说什么。
透过房间狭小的窗口,可以看到远处葱绿色的山林,山下有小溪、田地和一排排村舍,每到中午,很多孩子会聚集在一起,在旷野间疯跑喊叫。
辛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可是没来由地有几分羡慕。除了在屋子里躺着坐着,他哪里都去不了,就仿佛童话里,被折断羽翼的小鸟。
不管是书中的插画,还是他亲眼看到的几个孩子,都和他不一样,拥有着完整的右胳膊和左腿。
他照着镜子,觉得自己的残缺处空洞得可怕。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个样子的呢?”
每次,当他问出这个问题,老仆只会惊惶地低着头瑟瑟发抖。
辛没有为难老仆。他似乎很怕他,不仅如此,每次帮他擦洗身体时,老仆时而带着嫌恶和惊异瞅着他残肢的眼神,让他浑身都很不舒服。
“让我自己来吧。”
五六岁的某一天,辛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虽然年纪小又残疾,但确实是主子,老仆自然不敢有意见。
结果却十分惨烈,一个不慎,男孩狼狈地倒在洗漱间湿滑的地上,像一条丑陋的蛇一样抽搐着,残肢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男仆闻声赶来后,表情惊惧得就仿佛要发出自己人生中第一声惊叫了,竟让男孩在剧痛之中感到些许可笑。
不知是为老仆的神情,还是为自己这具无能的身体。
当天,那个行踪不明,从不会和他多说话的魁梧男人就披星戴月地带着医生赶了回来。
辛从此再也没看到过那个老仆。
“你想学会自己生活吗?”医生离开后,男人站在床边,少见地和他说话。
辛点了点头。
男人办事效率很高,不仅托匠人给他打造了假肢,第二个男仆也在几天后来到了这间村边的大宅。他懂些医理,识文断字,对辛也很亲和,不过,同样不会说话。除了照顾他的起居外,男仆还负责训练他生活技能,指导他每天戴着假肢练习走路。
一开始,每日练习后,肢体的断面都被假肢磨得通红,皮肤的连接处因为不适应起了大片瘙痒的红疹,即便走上几百几千步,他的走路姿势依旧难看又僵硬,但能忍受带假肢活动的时间却在渐渐增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某天下午,辛望向窗外,天是灰蓝的,地是土绿的。
明明是不知看了几千几百遍的普通的景色,却仿若有什么魔力般吸引着他……他突然心里一动,趁着医师在午睡,悄悄戴上假肢,打开了大宅的门。
有生以来,身有残缺的男孩第一次沐浴在了阳光下,闻到了草地带着土腥的新鲜气息,不太好闻,但却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般,跌跌撞撞向前走。只顾着外界的美好和自由,却忘记了未知总是充满危险,忘了曾经的老哑仆看他的眼神。
远处聚在一起玩的脏兮兮的农家孩子们很快发现了他,好奇地跑了过来,有几个立马就瞪圆了眼睛,尖叫着逃开,胆子大的从地上捡起石头丢到他身上。
“怪物!大家快跑!这里有个缺胳膊少腿的怪物!”
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子里的了。
那天后,他不再进行任何练习,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管白天夜晚,都挂着厚厚的窗帘隔绝外界的一切。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男孩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被褥中。
魁梧的男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收到仆人给他的求助信,赶回大宅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心中叹息。
几年前,他从刚生产后的女王那里,接受了他执行的所有任务中最艰难的一个。
“带他走,随便哪都好,我不想看到他。我会每年给你一笔钱,不要让他随便出来走动,什么都不要告诉他,省的跑回来丢脸。死了,也不用告诉我,你的任务就自动结束了。”
他向来过得是刀尖舔血的生活,捧着一个还没他手掌大的粉皮小婴儿,生怕多用点力就让他碎了,他是那样柔软,又坚强,用这样的身体活了下来……
他能杀人,却从没照顾过孩子。女王丝毫不在乎这孩子,只是不想亲自下命令杀死血亲脏了手。
做其他任务已经很累了,放任他去死是最简单的。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将这个特别的孩子养大了,并赋予了他自己的父亲的名字。
可能也是天意,很多次,在暗卫以为婴儿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他都奇迹般的痊愈了,长大后,虽小病不断,却也没犯过什么大病。
既然是自己让他活了下来,那就要对他的生命负责……
做暗卫最重要的就是保守秘密,男子不善言辞,不知怎么安慰小孩,只能坐在床边,试探着掀起了他的被子。
男孩头发白皮肤也白,像只失落的小白猫一样团在床上,身体单薄得让人心疼,他没哭,脸上的表情却如死水般麻木。
他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暗卫里,不少人私下都恋慕美艳的女王,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而男孩的脸和她至少有七八分像。
被抛弃的孩子肖似母亲,真是讽刺。
暗卫干坐了半天,鬼使神差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妹妹。”
男孩的身体动了动,半晌,用稚嫩的嗓音小声问:“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她不知道你的存在。”暗卫努力回想着自己听说的四王女阿琳亚的事,“她很活泼,爱笑,经常到街上玩,一定会喜欢你的。”
男孩的眼中浮现些许光彩,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我可以去找她吗?”
暗卫沉默许久,缓缓道:“你什么时候能和正常人一样走了,我就可以带你去找她。”
说完,他不等男孩回答,就走出了房间。
暗卫不知道,自己一句善意的谎言,在男孩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窝在被子里的男孩用完好的手摸着自己的胸口,苍白的唇不知不觉弯起了一个月牙般的弧度。
妹妹。真是个陌生的词汇,可,又是那样亲切。
从此,他不再出门,也不再看向窗外,却更加努力地练习。
被自己丑陋的姿态打击到绝望时,他就会在心里幻想妹妹是什么样的。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长得和我像吗?
他经常追问男人关于妹妹的事。男人话虽少,但次数多了,他也套出了不少信息。
原来妹妹是宫里的王女殿下。所以,为了见到她时不丢脸,辛对着礼仪书上的插画在镜子前自学,强迫自己面对丑陋的肢体,近乎苛刻地规范自己的举止。
当然,他从没放弃过想治好自己的愿望……他托男人带了很多珍贵的医书回来,饱览大段大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却从没找到过能让活人生出骨肉的方法。
幼小的辛隐隐约约意识到,可能他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怪物了。
不过,他习惯了,一直以来,他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绝望接着另一个绝望,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快乐的事。
唯一让他在艰难的成长道路上感到惊喜的大概就是,他发现,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双胞胎妹妹的情绪。
那些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被阴霾笼罩的世界中,存在感是那样强烈,宛若照进暗室的一缕阳光。
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经常不分时段,霸道而强势地闯入他的身心,可是,每当此时,他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快乐,仿佛他也出现在了妹妹的生活中。
其中,最让他着迷的一种妹妹的情绪,酸酸甜甜的,整颗心宛若被泡在橘子水中,让他心跳加速,脸颊像被火烤了一样,变得十分奇怪,可等这感觉溜走了,他便会生出无限不舍和留恋……
这种让人难以忘怀的感觉,在他心里,慢慢成了妹妹的代名词。
小小的种子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最后,长长的藤蔓包裹紧缚他的整个心脏,难舍难分。
暗卫每年最愁的时候,就是辛生日那天了。
他观察过很多普通人家的孩子,明明无论得到什么礼物,他们都会很开心,而男孩从来都是神色淡淡的,让他很苦恼。
突然,他脑子里飘过了辛向自己询问妹妹的事时,那双亮晶晶的紫色眸子——也唯有在这时,他才会显出几分儿童的活力。
“这是今年的礼物?谢谢您!”
暗卫从庆典的集市上买来的四王女陶瓷小像静静躺在男孩的掌心,暗卫看着他如琉璃石一样充满光彩的眼神,心里也不觉温暖起来。
当然,他将这个雕像做的其实不怎么像也憋在了肚子里。
“话说回来,”男孩垂着头,抚着胸口心脏的位置轻声道,“今天也是阿琳亚的生日。”
“嗯。”暗卫回答。
“妹妹,好像确实比平时开心一些。”
“如果我也能送她礼物就好了。”
辛平和稚嫩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惆怅。暗卫静静坐在他身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
终于,在十叁岁的某一天,辛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他向暗卫提出了请求,而暗卫望着他坚定而渴望的神情,同往常一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乘了牛车、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露娜王城里,阿琳亚生活的地方。
暗卫让男孩扮作自己的助手,负责看守的侍卫知道他是女王的忠仆,即使觉得带个残疾孩子当助手有些奇怪,也没有多加阻拦,二人成功混进了王宫。
暗卫发挥自己最擅长的本领,背着辛翻越了几座屋顶,最后,将他放在了花园深处一个美丽而静谧的角落。
“按照可靠的情报,四王女这个时候经常在附近,你碰碰运气吧。”他说。
“谢谢你。”辛深深看着他道。
魁梧的男人移开了眼神,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嘴皮动了动,挤出了一句话,“今天不在,明天就再来。”
然后就飞身不见了踪影。
男孩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今日第几次,仔细整理了自己的衣袍,尔后维持缓慢平稳的步伐,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的运气真的很不错,穿过一条小径,在一座古朴的喷泉旁,望见了那抹朝思暮想的金色,她的笑容是那样可爱,浑身洋溢着活力。
果然,他们兄妹是命中注定,谁也不能分开。
男孩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唇慢慢颤抖着张开。
“你怎么在这里?”
忽然,一道冰冷的男声突兀地穿插进来,也使他顿住了脚步。
辛这时才发现,在妹妹的身边,原来还站着一个高瘦的少年,他有一头金子般的长发,皮肤白皙,面容清秀,浑身散发着高贵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他有着比例完美的四肢。
妹妹仿佛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笑了笑,嗓音清脆而甜美,“哥哥。”
“噗。”
辛指尖泛白地用力拧着胸口的衣物,仿佛听到了藤蔓上的刺扎进皮肉的声音,被橘子水般的情绪浸泡,无数细碎的创口在沙沙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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