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那日终究没能出宫,他从文德殿回来,对灯独坐一宿,黎明时分,提起笔,浓墨在狼毫锋尖上聚起,无言洇了一张白纸。笔锋一转,勾勒出一双清隽背影,垂目抬手,牵着当中稚子,一副乐融融的景象。
小画旁附了几行字:一别后,两心悬,莫忆去岁言无善,肯信来年别有春。落款处只一个钟字。
赵衍将信折好,命人送去王府,留在那儿等得了消息,再即刻折返回宫。已经过了晌午,派去的人久久未回,骄阳似火的时辰,他只觉得通体冰凉。
因赵衍没胃口,早膳与午膳都未传,鹤望将一盅参汤送去他房中:“王爷,用些参汤,不然等人折返回来,您撑不住,便要晚些才能听到好消息了。”
赵衍拿起汤匙搅动两下:“你记不记得小郡主出生用了多久?怎么这一次漫长至此。”
鹤望记不得这些细节,只道:“那次王爷在雍州府中,能见着太医,这一次在宫里……王爷,别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
“你出宫去替我瞧瞧,不论如何立刻回来见我。”
“若是那样王爷便是独身一人在宫里了。” 鹤望不愿,蹙起眉头。
赵衍道:“怎么你看我日薄西山,也要抗命么?”
“属下不敢,这就回府。”
赵衍有提笔写下一封书信,按上印信:“你将这个给墨泉,如若遇着两难情势,保大人要紧。”
鹤望领命去了,折返时,已日头偏西,幸而是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来了。
赵衍见他一脸喜色,心中隐隐雀跃起来,果真听他道:“恭喜王爷,是位小世子,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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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除夕这一日,宫宴开席得早,列席的除了天家之人,还有受宠的天子近臣及家眷,外加一个新近受封的国师大人。
宴席过半,太后与皇后带着众女眷去了升平楼听戏,只余男人们觥筹交错。晋王府月前得了位小世子,却因王爷人在宫里,受不了众人的道贺,正好在除夕之夜一起补上。纵是赵衍酒量再好,也有了几分醉意。
最后过来敬酒的是陈抟。他笑着斟上两盏酒:“衍儿贤弟,恭喜你又当了爹,这次还是个小世子,等你什么时候回了府,我再去给你送上贺礼。”
赵衍当着众人,也给他几分薄面:“那就谢过国师了。”
没想到他没脸没皮,追问道:“我给你的生辰贺仪,你试了没有,若是喜欢,我便再炼几丸送你。”
赵衍一寻思,记起来那枚半红半黑的丹药,当时不曾放在心上,也不知收去了哪里,敷衍道:“谢过国师美意了,我怕是近日也用不上。”
哪知道陈抟突然凑到他近前:“怎么用不上,我入宫的时候,见到了晋王府的马车,你回去就有赤条条的美人在暖被窝里等着,与皇帝一样快活。” 最后一句压得极轻,出去他们两个无人听见。
他知道陈抟不善酒,只好再举杯打发他:“说起来,我也要恭贺国师,加官进爵,平步青云。”
叁两杯劝下去,陈抟如顺了毛的猫,乖乖不再多言,在他身旁踉跄坐下,用手去拿他案上的吃食,径直往口中放,边嚼边道:“衍儿老弟,我算卦极准,早就料到自己会加官进爵,我还知道你……” 他话未说完已被一个鸡腿堵了嘴。
赵衍走到御案前:“皇兄,国师不胜酒力,臣弟先送他出去。”
今日天朗气清,夜幕刚至,便是满天星斗,明日不晴也难。赵溢心情大好,点点头道:“你今日也饮了不少,趁着现在还早,回去醒醒酒,亥初再来,陪着母后一起守岁。”
赵衍架着陈抟,出了殿门,便将他交给一个内侍,独自一人回住处。走到近前,见自己屋内亮着灯,回想起陈抟说的话,知道是府上的人来了。
他推开门,里面一个华服女子,乍一看有几分面生,一回想,认出来是红绡。当日随口一提,皇兄果真替他送来了。
红绡走上前来,隔着门槛对他福一福身:“王爷。”
今日宫中来人要接她来陪王爷,她还不可置信,等见了赵衍,才觉得真实了几分,待抬眼看清他脸上的失望神色,又生出几分惧意来。
赵衍立在门口,等风吹去满身酒气,也不打算进去:“今夜,你便宿在此处吧,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他说完转身,去了预先让鹤望收拾出来的厢房,洗漱一番,在榻上躺下,酒意上来,身子燥热,大概到了醉到了今晚的极点,大睁着眼睛,越是醉越要保住头脑清明,似又回到塞外寒夜里,伏击敌军的夜晚,黎明前的等待本就难熬,更何况是没有月亮的朔夜。
一个朦胧的暗影在窗纸上流转,有人敲了敲门:“王爷,陛下命小人送醒酒汤来了。”
听得出来,是个宫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大概是怕惊扰了夜色。
赵衍将腰带内藏着的象牙匕首握进袖笼:“门开着,进来吧。” 他坐起身,见那宫人低着头,一进屋就关上门,转身将托盘与瓷盅一起放到桌上,点上了灯,却依旧背对着他,更是可疑了几分。于是站起身向着她走过去,停在叁两步远:“转过身来。”
宫人深吸一口气,依言慢慢转身,抬起眼来对他微微一笑:“王爷,醒酒汤要趁热喝。”
赵衍不敢置信地看清来人,握住她的肩头,拥进怀中,如在梦中:“是你……”
怀中的人也顺势环住他的腰:“钟郎……”
他们的心,许久没有这样激动过,只为一个平静的拥抱,人世间便可浩瀚成荒芜的沙漠。
时间最好也绵长起来,才能将在短短岁月中偶遇的不快,便成不起眼的沙粒,随风吹走。这一刻他们认清了真心,重圆了破镜,不用言语,便许下诺言。
天地小,死生巨。她刚从自己的鬼门关踏过来,又来陪他等待血雨腥风,此中情意,让他后悔那日在开宝寺,早到了片刻,多听了一段壁角。
她爱他,她是不会和别人走,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
“你是怎么进来的?”
妙仪抬起头,欲语还休,赵衍不再逼问,两人都不想提到别人的名字,小小的厢房中,他们从身到心都只有眼前人,多好。
“真傻,你可知明日……天一亮便让鹤望送你出去。”
妙仪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夜里来,身上冷,晨露怕是更冷。”
“我们去榻上,我身上暖得很,借点热气给你。” 他们抱在一起,成了四脚的人,跌跌撞撞往床榻上去。
“醒酒汤……”
“不想醒……”
他们终于躺了下来,脸对着脸。妙仪将冰冷的手伸进他的颈间,那里果然温热一片:“我娘说除夕夜,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偏偏还得守岁,只想着就通体冰凉。”
赵衍握着她的腕子慢慢往下滑去,到了心口处,如一片擂动的战鼓:“现在还凉不凉,你若困了就先睡……”
一个吻落在她的面颊上,想到她刚刚生产,还未出月子,赵衍忙解释道:“想得紧了,给我看看……我不做别的。” 他说罢替两人解开衣襟,又怕她受寒,裹上被子,深埋进她胸间。
如稚子一般,原来在爱人的心上,才是醉的极点……极尽温柔之处,最容易让人失了知觉。
赵衍再睁开眼,见鹤望在他身上用力晃动,身后站着个人,似是王继恩:“王爷快醒醒,出大事了。”
他一抚身边的床榻,已是冰凉一片:“人呢?”
鹤望问:“什么人?”
王继恩焦急起来,声音尖细:“天都塌了,这时候什么人没了都不打紧了,太后请王爷速去文德殿,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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