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油火锅咕咚咕咚往外翻腾出热气,蒸汽烘得江夏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晕。周遭的人声像是被闷在油锅里,听不清内容,又不免觉得喧闹。叁十六七摄氏度的天吃火锅,也只有龚菲琳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发小才能想得出来,而能以人形端正地坐在这里涮上几片毛肚,江夏由衷地感慨,自己的命都是空调给的。
“帮我下点黄喉,喏,就你右手边那个,欸对——”龚菲琳一边打电话,一边交代江夏的同时还不忘给自己灌杯酸梅汁,咕咚咕咚下肚,总算解了几分嘴里的辣意,半抻着舌头用咬字不清的发音和电话那头的人保证:“哎资道啦资道啦,藿香正气水嘛,回去给你买。”末了说完电话,她把手机往边上一扣,抱怨道:“我爸也太信这东西了,一到夏天有什么问题都喝它,比我喝水都勤快,毛病。”
“跟大热天要吃火锅的人比起来还好了。”江夏轻笑了声。
龚菲琳大手一挥:“这年头吃东西哪有什么时令忌讳的,大冬天还吃冰棒呢,大夏天就不能吃火锅了?”
“我看你就是想坑我,毕竟海底捞比大排档贵。”
“天地良心,江夏我们是不是发小,啊?是不是?你外地上个大学一条消息都不联系我,回来七八天了才见上一面,让你请一顿火锅你还敢委屈哦?”
江夏捞起黄喉丢进龚菲琳碗里:“不委屈不委屈,吃你的吧。”
龚菲琳夹了一筷子吃下肚,继续开炮:“别转移话题,我就问你,我微信没加错人吧,给你发消息你怎么都不理?”
“你给我发消息了吗?”江夏迷茫地滑开屏幕,在微信里找到龚菲琳的号点开:“没有啊,你看。”
龚菲琳凑过头来看了眼,果然是空荡荡的对话框:“你这是不是换了新手机消息没同步啊?”
“应该吧,我手机里是没几条旧记录了。”
可是旧记录有没有和当下回不回消息是两码事,龚菲琳还是抓着江夏不联系她的事儿数落了她好半晌,两个好友又聊了聊这段时间来的见闻,龚菲琳忽然贼兮兮地问她:“欸,你的前男友到底是什么情况?”
江夏夹菜的筷子停顿了下,嘴角扯了扯:“什么‘什么情况’?”
“大一的时候和我说交了男朋友,我问你是谁,你又说等稳定下来了再告诉我,结果就没声音了,再后来就告诉我分手了,什么前因后果我都不知道,搞什么神秘呀?”
江夏从小到大只交过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龚菲琳还认识。潜意识里她真的不想提卢景州,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多少透露一点,以龚菲琳的性格,会觉得她不把自己当朋友,去外地读书之后就物是人非了。
她敛着眸子盯着锅里扑腾扑腾的油泡,仿佛看见了同样上下挣扎的自己。
“是同一个学校的学长。”半晌,她开口,回忆的口吻像是已经把它视作过眼云烟,“比我大一届,很受欢迎。我入学的时候,因为我妈去世的缘故,状态非常差,他帮了我很多。”
龚菲琳嘬着筷尖儿听着,她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轮到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从不会乱来一气。
“我们本来就是旧识,所以熟络得也很快,那时候我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没人说得上话,孤零零一个人,感觉他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后来呢?”
所有恋爱的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区别只在于经历了什么,导向了什么样的结果。
江夏举起酸梅汁喝了一口,喉间的干涩感挥之不去,她目光从已经软塌的油泡上移开,继续说:“后来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就分开了。”
“什么啊,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江夏笑起来:“不然你想听什么,移情别恋?出轨?没有,他对我很好,甚至有点儿……”
太好了。
眉头皱了皱,有个尖锐的声音在脑海里深处触发了什么开关,针刺似地疼。
“有点儿什么?”
抬起头,江夏透过氤氲的火锅热气看向龚菲琳:“没,我就是想了想,他也不像我说的那么完美,虽然没有移情别恋也没有出轨,但是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他想要我的全部,他却没办法给我他的全部。这就是我们的分歧点。”
“啧,白月光。”龚菲琳了然。
服务生走过来添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也给了江夏短暂的时间收拾自己的思绪。她避开所有龚菲琳知道的卢景州的一切,她对他的旧情,他的家境,他交换留学的事,因为她打从心底已经想埋葬这段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她说的也都是真话,两人分开不仅仅由于背景相差悬殊,真正的原因大概是彼此心里都有个人,才会导致日趋沉默的结局,尤其在卢景州发现了江浔与她曾经的关系之后……
一想起这些,强烈的缺失感,想要挽回什么的焦虑又随之而来——明明已经不喜欢了,她是真的想要回头吗?弄不清原因,她很困惑。
“卢景州……”
江夏猛地心跳一顿,对过的龚菲琳说道:“那个学长是不是跟卢景州很像?那种温文尔雅,一看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走成熟路线的男生——好像你喜欢的都是这个类型。”
她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吗?江夏思量了片刻,却摇摇头:“我喜欢的男生……其实,不比我成熟也没关系。”
“倒不如说……我希望他偶尔也会孩子气和我撒娇。”她说着顿了顿,眉睫微垂盯着在油碟上反复划圈的筷尖:“性格阳光一点,没有很多的小心思……最好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对人是直来直去的好,喜欢笑,也会害羞,清清爽爽的,这样相处也舒服。”
这世间的言词,冥冥之中都有它们无与伦比的力量,单薄的字串,以某种特定的组合拼凑,便能化声为形,勾勒出一个既定的轮廓,那是完全不设防的下意识,直到描述完自己理想型的最后一个字,江夏的筷尖忽然就定住了。
龚菲琳偏头想了想:“你说的人,好像江——”姓氏刚刚冒出来,龚菲琳就倏地住了口,随意的笑容偷偷收敛,匆忙拾起捞勺又下了一盘肥羊肉,“来来来,赶紧吃,等会儿就老了。”
“是啊,挺像江浔的。”江夏没有忽视她的转移话题,反而一杆子捅开了窗户纸,“我弟弟这样的男生挺好,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了?——以前觉得成熟的男人才有魅力,年龄大了,反倒喜欢干干净净的男孩子。”
“啊呸!”龚菲琳一脸鄙夷,“你还比我小一岁居然敢说自己年龄大了,拐着弯儿骂人呢,江夏。”
尴尬的氛围被打破,两人相视一笑,重新把话题转回了琐碎日常上。
一顿火锅吃到7点半,结账离开时,江夏被过道上跑来跑去的孩子撞了一下,随身的小挎包掉落,包里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火锅店大,那孩子一溜烟就窜得没影,江夏也找不到机会教训他,只得蹲下身,把东西一一收回包里,店员和前头的龚菲琳都跑来帮忙。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店员一个劲鞠躬道歉还要送她小礼品,江夏自然没打算要,拉着龚菲琳匆匆出了门。临要分道扬镳,龚菲琳那边电话又来,她只得一边接电话一遍把手里捡的东西递给江夏,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挥手道别。
江夏走出商场,盛夏的暑气扑面而来,马路上车流排成一字,路边人头攒动。踟蹰前行,入耳的尽是百货大楼中传来的乐声,还有远处广场歌手卖艺的劣质低音炮。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的夜被这些稀碎的片段,以及五光十色的霓虹点亮。
世界包罗万象,很宽容,却也很狭隘。
那一刻,江夏无助地在路边蹲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龚菲琳递给她的东西——一个小塑料盒,半透明的盒子里分割了几个小格,江夏皱了皱眉,随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社区老人活动中心即便到了九点依然繁忙,耳边充斥的搓麻声和刺鼻的二手烟味道让江夏实在不想在这里久呆,她拨开挂帘走进里间,擦肩而过的阿姨大伯们纷纷对她投以或审视或评判的眼神——江夏曾经幻想过这些目光再加上几分嫌恶,全都聚焦在她身上时会是什么光景,万幸,现在她还是大众标准下的清白之躯。
至于真实的自己清不清白,那不重要。
“爸。”
麻将桌前,江范成嘴里叼着一根烟,眯起眼把入手的牌面摩挲了半天,又盯着手牌挨个巡睃了遍。
“怎么就丢了?”听到江夏说明来意,江范成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递给她。
“可能丢在火锅店了,我到家才发现,结果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你不在家,江浔又——”
“碰!”江范成把牌往桌案上一拍,麻利地从牌桌中央收回两张摆成一排:“行了,早点回去吧,我现在也脱不开身。”
潜台词就是,别耽误他打牌。
“那我走了。”江夏拿回钥匙,识相地不再多说,转身就往门外去。
江范成变了。
这种转变江夏并不怪他,从母亲去世后,爸爸、江浔、她,没有谁不在变,谁也怪不得谁。
江夏知道,虽然嘴上说着希望她回家多陪陪他,但家里有他不想见的人,江范成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外,为自己无处安放的孤独找乐子,可能只有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麻将上的时候,他才能彻底忘记现实里发生的种种不顺。
江夏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打开灯。
日光灯先是滋滋响了半天,一闪一闪地从弱到强闪烁发亮,每亮一次,驱赶黑暗的面积就增加几分,几秒后终于稳定下来,屋子里被填充满柔和的灯光。
然后她才发现,江浔其实在家。
他的房间门没关,江夏的视线一眼通透到底,他坐在窗帘旁的地板上,抱着双膝一动不动。
失魂落魄。
用来形容此刻的他再贴切不过,他的躯壳好像已经被掏空,里面什么都没有,被人遗弃在角落里也没有半分情绪。
“江浔?”江夏打开了他房间的灯。
一时受不了灯光的刺激,江浔总算有了点反应,拧眉紧闭双眼,伸出手来遮挡光线。
“你怎么回事?”江夏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在家怎么不给我开门,还坐在这里发呆?”
江浔抬眼看向她,目光迷茫且空洞,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却还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夏试着和他说话,可他状态依然自我。
江夏慌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江浔,她急匆匆从包里掏出手机想要给江范成打电话求助,却在她拨通的前一秒,手机被江浔按了回去。
他摇头。
“没用的。”江浔说,“他不会原谅我。”
他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直到江夏照顾他睡下。
是的,每个人都变了。
过去并不完美,可她怀念一切大家还没变的时候。
静静看着床上江浔的睡颜,江夏思绪里的声音,重新被潮水般浮上来的麻将声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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