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来过傅海的家,并不知道书房在哪,二楼的门看起来都长得一样,他本想问问身后那个小孩,但又莫名笃定他不会搭理自己。
最终陆遐随手把袋子放在一扇门前,一身轻松地转身下楼。
少年已经从台阶上起来,手里紧握着那根棒棒糖,站在楼梯口看他。
陆遐熟视无睹,没再给他多余的眼神。
他的同情心只能维持那么片刻,还是看在这小孩跟自己同病相怜的份上。
一根棒棒糖五毛钱,又抠又穷的陆遐怕自己等会想不开又给夺回来。
那两人已经从客厅吵到了厨房,正砸锅砸碗砸得起劲,陆遐没去破坏人家的兴致,默不作声地拉开门走了。
外面的烈日收敛了些,他找了个阴凉地蹲着,从兜里摸出一根劣质香烟,点上吸了一口,一言不发地吐着烟圈。
还债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傅海虽然不是个好丈夫,看样子也不太像个好父亲,但对学生还算仁义——陆遐每次交不上书费都是他给垫的,一垫就是四年,积攒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钱。
陆遐在学校就是个混子,除了导演专业课能吊打全专业外,别的理论课基本倒数,奖学金助学金一个都拿不到。
他毕业后在工地上搬了半年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钱,终于在今天来之前把欠条撕得粉碎。
萦绕于心许久的郁结之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无债一身轻的感觉让他短暂地舒了口气。
但很快他的眉心又蹙了起来。
打车回去要花五十,来的时候拎着钱怕有人抢劫,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讨价还价半天也才减了个五块钱。想到这,陆遐狠狠地啐了一口。
四十五块钱,够他吃好几天灌汤包了。
他眉眼深邃俊秀,却因为常年愁眉不展且心情阴郁,看起来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刻薄。
他稍稍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钱,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确认自己的全部积蓄就是这五百四十七块钱。
——算上家里枕头底下塞的几个钢蹦,这个周又要勒紧裤腰带。
陆遐愁容不展地抽完烟,拍拍手站起来。
他决定走回去。
沿街都是枝叶茂盛的树,阴影延伸了一路,陆遐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地走着,车辆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掀起热腾腾的风跟刺鼻的车尾气,呛得他骂了声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陆遐闻声回头,却只看到一排静默无声的树。
他没放在心上,接着往前走。
然后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一亮,连忙拿出手机,在碎成蜘蛛网的屏幕上点了几下,咔嚓一拍——
是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轻飘飘地落在了路边的野花上。
光线捕捉得正好,哪怕屏幕碎得不忍直视,定格的画面依然美得动人。
陆遐满意地扬起嘴角,眉间那股烦躁气逐渐消散,拿着手机一路走一路拍,沿途各种细小的、常人很难察觉到的风景都被他拍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虽然中午和晚上的饭都还没有着落,投出去的稿子和照片也石沉大海,上了个野鸡大学读了个垃圾专业,学了四年学成个半吊子,身无分文一事无成。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陆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斯人”。
不过很快他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
杂志社的编辑给他打来了电话,退回了他的投稿,理由是他写的东西太黑暗了,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愤世嫉俗到让人怀疑他是个反社会。
陆遐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对着手机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还嫌不解气得把地上的小石子踹飞。
凡人不懂天才的境界,有才华的人注定是孤独的。
可是天才也要吃饭。
他现在连饭都吃不起。
陆遐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出这片有钱人住的区域,精疲力尽地靠在树干上等绿灯。
他热极了,汗水顺着发梢滴落,脖颈上湿淋淋一片,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一样。
天色将暗未暗,暮色为所有的建筑物披上了一层耀眼又落寞的光辉。
不远处就是他最熟悉的街道,依稀能看见破败不堪的筒子楼,扑面而来的风带来隐隐约约的油烟味,这处市井之地唯有在夜晚来临时才会鲜活起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穿过一条条曲折狭窄的小巷,闻着那越来越浓郁的饭香味不停地咽唾沫。
他这一天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饥肠辘辘,饿到前胸贴后背,被王叔家的灌汤包勾走了魂,脚不听使唤地走过去。
他是包子铺的常客,王叔熟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满是肉的脸上笑容憨厚:“小陆还要一屉灌汤包吗?”
“……”
陆遐的喉咙滚动一下,视线艰难地从灌汤包上转移,盯着脚尖沉默地摇摇头,然后逃似的离开了。
“哎……这孩子。”王叔还没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声,一转头目光又对上另一个人,热情地招呼道:“你要吃点什么吗?”
……
陆遐住在巷子最里面的筒子楼里,昏暗潮湿的楼道不见天日,终日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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