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他……”
维特鲁威曾经为她在静室里画过一幅唯美的画作,这么说来,维特鲁威看到过的,丹尼尔也同样看到过?
伊南窘极了,虽然她并不觉得羞耻。
维特鲁威为美而作画,他们两人之间本就坦荡——但问题是……
如果丹尼尔真的通过磁场,一脉相承了属于同一个灵魂的记忆,那么,他也应当记得……希律做过的事,撒尔做过的事?
希律吻过她。
撒尔娶了她。
伊南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马里亚纳海沟,这辈子应该也填不平。
这样算起来关系就非常复杂了,丹尼尔同时是她的前任、前前任,和前前前任?
她伸手一拍额头:这以后还怎么做上下级?
“丹尼尔……我想,我是不是先回我原先的研究院,远程做一段时间的研究?”她说得语无伦次,“等……等我们大家都冷静了,我再回项目组来?”
毕竟只有真的面对了,她才意识到她一时半会儿很难全盘接受这份感情。
她爱这个灵魂,但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人相处。
丹尼尔皱起了眉。
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了,这家伙现在想跑?
于是他指指屏幕,用冷静而镇定的语气回答:“幻灯片还没有放完。”
伊南:……
这家伙竟然还在开会?!
她就算是要跑路,也应该等到会议结束。凡事都应当有始有终。再者,她也应当尊重对方为了准备这些材料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
于是,伊南努力告诫自己:要保持专业!
她在圆桌一旁坐好,端庄地开口:“非常抱歉打断,您请继续吧。”
于是丹尼尔手指轻点,屏幕上出现了一本书的封面,封面上金光灿灿的一行大字:“De architectura”。
这正是《建筑十书》,维特鲁威的传世之作。这本书成书于维特鲁威晚年,
一页翻过,屏幕上出现了这本书的序言。
“大自然并未赋予我超越常人的才干,我的面貌因年月而老丑,疾病已夺去了我的精力;因此,我希望用我的知识,与所创作的书籍,来回馈曾给予我无限支持的人②……”
伊南听丹尼尔朗读这段序言,一时间百感交集。在她耳中,丹尼尔的声音与维特鲁威非常相像,渐渐地,她似乎看见了维特鲁威,她离开之后的维特鲁威,年纪渐长渐成熟的维特鲁威……
*
维特鲁威在羊皮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字,他小心地护着他的羊皮卷,等待墨迹干透。
室外正在新修一条引水道,敲凿巨石的声音不断传来。水道尽头还将再建一座巨大的水车——维特鲁威却不觉得吵闹,他知道这条水道修好以后,能给周围罗马人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便利。
墨迹终于完全干透,维特鲁威小心翼翼地把这一页和《建筑十书》的其他书页叠放在一起,舒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他拿起手杖,慢慢地走出自己的书房。
暮色已渐浓重,修造引水道的声音也已止歇。
维特鲁威扶着他的手杖,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微微扬起唇角,对过去他这一生颇为满意。
在旁人看来,这也应该算是波澜壮阔的人生了——他一直在军中供职,见证了凯撒“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泽拉之战,也见证了凯撒遇刺,罗马共和国三方内战,埃及女王追随情人于地下,奥古斯都登上皇帝之位……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罗马,也不再是“共和国”了。
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奥古斯都看中了他的才具,赋予他更大的责任与使命,让他有机会修建更多的民用建筑,既有祭拜神明的庙宇,也有为普通人提供便利的公共和私人设施。
于是维特鲁威成了最有名气的工程师,主持奥古斯都时期规模最大的建筑工程。当他老了,再也无法奔波各地主持工程的时候,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写作《建筑十书》。
现在,就在他的人生接近终点的时候,维特鲁威觉得自己漫长的一生,没有留下太多可遗憾的。
但若说遗憾,就只有那一件。
年轻时他在亚历山大,他曾经遇到过一个神秘的女郎,她给了他一把通往“宝库”的钥匙。那座“宝库”让他这一生都获益良多。
但是她非常突然地消失了。
他有把握自己与她曾有很深的渊源,只是他完全想不起来。
就像是隔了一层又薄又透的毛玻璃,明明敲碎了就是真相,但他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可以敲击的着力点。
他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维特鲁威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没有随军开拔,而她没有凭空消失——他们之后会怎样?
也许根本不会怎样。因为维特鲁威习惯了独处,除了偶然邂逅的那个女人之外,他这辈子都孑然一生,自由来去。
每当维特鲁威想起这件人生之中的唯一遗憾,都会心头涌起惆怅,暗暗询问自己,是否曾为这女郎真的动过心。
而答案也就像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
现在,他望着西边终于黯淡下去的天空,和慢慢升起的那一枚明亮星辰,他心中突然一动。
灵光一现,在他垂老之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