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站得极远的第三者,他快速地检视过自己的回忆,再挑拣出适合和刹那分享的部分——他的出身没有什么意义,当星盗的部分也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剩下的只有他从军和做技师的经历,尤金原本只想挑后一半讲,但面对着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他觉得前者的故事或许会吸引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于是隐去了守门人的背景,简单地提了几句。
果不其然,刹那把双手撑在了桌上,兴奋地向他探出了身体:“超级酷!你是什么部署?是工程兵还是一般兵种?都做些什么?”
“类似于陆军一类吧,”尤金含混地带过,“会做一些上面派下来的任务。”
刹那接着问了几个和训练有关的任务,尤金挑着士官学校里普通军种的课程讲了。末了刹那忽然问他:“那你……杀过人吗?”
尤金沉默了片刻。
“杀过。”
刹那发出一声“噫”的惊叫,整个人瑟缩一下,像是害怕,又像是惊讶:“杀了,多,多少个啊?”
尤金垂下眼睛:“不记得了。”
这句话是真的。他曾经试着数过,后来随着数字的上升,干脆放弃了。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时还未满十六岁,想着要把手里的刀子捅进对方的肺,刀刃却卡进了肋骨的间隙。那个人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拼命地想要把手里的枪口对准自己。混乱的扭打过后,他两手握着刀柄,死命地踹上了对方的下腹。被卡住的刀终于被解放出来,扬起的血溅在脸上,是暖的。
在那之后他大概是吐了一场,但是他已经不记得呕吐时的痛苦,只记得刀刃切开肌肉纹理的感触——毕竟后者他温习了太多次,到最后几乎成了他的日常。
“不过这种问题,最好不要随便问。”尤金对着刹那微笑:“对杀人有罪恶感的人,听到这种问题或许会觉得难受。”
刹那终于理解到自己的提问是多么迟钝,几乎想要跪下来给尤金道歉。尤金制止了他:“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是那种人。”
“……欸?”刹那愣了一下,仿佛在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工坊里的人工照明轻快而明亮,尤金先生此时的眼神看起来明明很柔和,却透露出一种怪异的疏离感。
没有温度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尤金先生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抓了抓:“……骗你的。”
刹那瞬间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沐浴在阳光中的啮齿动物一般松懈下来,对着尤金笑:“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会做这么可怕的事……”
他的口吻像是连尤金杀过人的事情也一并否决掉了,现在一边开心于自己被对方触碰的事实,一边嘀咕着下一次自己一定不会再上当了。
而尤金坐在刹那的对面,觉得自己和对方生动的表情隔得实在太远。
——这个孩子浑然不觉,他曾经也是自己的“猎物”。
在第一次得知刹那身份的时候,尤金在迟疑之前,已经下意识地预演过用匕首划开对方颈动脉的场景——和他的意志无关,这样的行为已经成了他的肌肉记忆,难以更改。而他对刹那的不忍对比起他对其他人下手时的习以为常,更透露出一种由衷的虚伪来。
尤金之前没有仔细思考过,现在想想,自己早就步向了“普通人”的范围之外。
……
到了傍晚时分,肖例行来接尤金回去——像是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这回自觉地没有跟着过来。然而鲁斯见了面便拉着他不放手,说是晚餐的牛肉烩饭做多了,一定要让他们两个留下一起用餐。
尤金客气地拒绝,刹那的表情瞬间像是要哭出来。尤金侧过头征询地看了肖一眼,后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桑奇家的餐厅很大,能坐下十二人的餐桌只坐满了一端。鲁斯穿着围裙,给几个人盛了香浓的烩饭和气味诱人的洋葱汤。餐桌上的谈话徐徐进行着,等到饭吃得差不多了,鲁斯看了看尤金,又看了看刹那,忽然开口向尤金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尤金报了镇上旅馆的名字。
鲁斯拍了拍自己的围裙,表情显得很认真:“你们要不要考虑住过来?四个人的饭要比两个人好做些。你们在旅馆花的那些钱还不如交给我,这里的条件好多了,我还能每天包你们三餐。”
像是怕两个人犹豫,她甚至还向身后的牧场甩了甩手,继续宣传到:“想去镇上也很方便,你们不是上次来借过马?”
刹那坐在尤金对面,也拼命地想要推销起这个点子来。尤金看得出这个邀约相当诚恳,没法在当下和肖直接沟通,只能回答今晚回去之后会考虑看看。
晚餐后太阳已经落了山,桑奇家的两个人和尤金他们道了别。等到门关上了,刹那迫不及待地给了鲁斯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太棒了鲁斯!!你是我的英雄!!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你真的,太厉害了……”
“我还想问你是有什么问题,人家那对的感情那么好,你是看不出来吗?”鲁斯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我可不是想撮合你,我是心疼肖一次次这么赶过来。”
刹那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失望表情:“你喜欢那种类型啊……好肤浅……”
“你是想让我把你冰箱里的栗子蛋糕都扔出去吗??”
……热闹的对话被阻隔在了门内,只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声响传进了夜色之中。肖无言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房舍,将握着尤金的手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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