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您能替荣泠春唱最后那段词吗?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个味道。”
盛春沉默了,折扇抵住了下巴。
“结尾的唱如果不够力量,整部影片都头重脚轻了。” 胡子阳恳切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烦恼最后这段,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加强,直到您出现。本来我是不敢打扰您的,可是您竟然来了。如果您答应,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剧本里的词儿、动作都不重要。”
见导演说到这个份上,盛春最终点头了,毕竟来这么一遭,留下点什么也挺好。
“但我有个小要求,让我孙女先按剧本最后这一节走一遍,我和她的动作配合来唱。我们有默契,这样声音会更有感情。”
“好,没问题!” 胡子阳激动地说。
盛春又对盛慕槐说:“咱们唱《女儿心》那段流水。最后不要卧鱼,直接跳。”
盛慕槐点头表示知道了。
胡子阳用对讲机把要求传达给了各部门,又说:“好了好了,先拍最后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门准备好——”
池世秋已经化好妆,站在盛春的旁边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荣泠春的盛慕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扭住,跪倒在了台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几百个群众奋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们群情激愤,声音震耳欲聋,在礼堂里产生了一波波扩大的回响。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脸!”
“打倒宣传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脸蛋划破,看他还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众吗?”
“划破他的脸!”
“对,划破他的脸!”
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礼堂里,一个拿着喇叭的人在对着台下的群众讲话,最后得出结论:像荣泠春这样的大右-派,坏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验。
他必须从三张半桌子上跳下来,以证明他不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还有他和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
那两个压着荣泠春上台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剧本里写的,荣泠春撑住地,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可那两个人根本不等荣泠春,扯着他的衣领,推搡着他,几乎是拎着他来到三张桌子前,才终于放开了手。
荣泠春看着那三张高桌,露出了凄然一笑。起码,总算,他最后能够自由地行动一回了。
“爬,快爬!” 台下的人群又喊起来,许多都是看热闹的,他们喜欢这种京城名旦在他们面前丢丑,不得不爬桌子的戏码。真是比一出戏还精彩。
荣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着踩跷,因此爬的动作十分缓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满。
他对着大喇叭喊:“荣泠春!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用拖延来逃脱正义的审判!”
荣泠春在种种噪声里,保持着自己的频率,慢慢爬上了高台。
胡子阳结束一条,把录音器材摆到盛春身边,盛春冲他点点头。
荣泠春狼狈地爬到了高台上,站直身体,理了理最外层戏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当年唱戏时一样,都是观众,只不过这些观众的眼睛里没有欣赏,全是兴奋,蒙昧和恶意。
辛韵春微阖双目,把自己变成了荣泠春。荣泠春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会想象着自己站在舞台上,那些嘈杂声不过是欢呼。
这是多么好的一出戏啊。
他开口,嗓音虽然甜润,却也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月里嫦娥自婵娟,冷冷清清碧云天,翠袖生寒谁是伴?天下的人情总一般!”
盛慕槐为这唱配着动作,脚下木跷轻移,轻轻和着爷爷的声音。
虽然穿着滑稽的衣服,剃着滑稽的头发,虽然台下都是恨不得他赶紧死的人,荣泠春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
他极认真地唱着、舞着,两手呈兰花指轻轻交于胸前,仿佛真是月里嫦娥,人戏不分。
辛韵春一边唱着,也一边做着荣泠春该做的身段。
“他竟然还敢唱戏,他疯了吧?”
“快点跳啊!”
“跳!跳!跳!” 台下聒噪起来。
荣泠春认真地唱完了最后一句。只是当那娇柔的声音一收,他脸上再无戏里旦角的妩媚。
两只跷挪到了桌边,荣泠春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他的身体没飞多高,就快速地落下去,划出一道决然而不算优美的弧线。
他毕竟不真是月宫里的嫦娥,而只是个被打-倒的男旦罢了。
盛慕槐的身体顺利落在了铺好的软垫上,胡子阳喊了一声卡。
她从垫子上爬起来,走向台下,爷爷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打开折扇,轻轻掩住了自己半张脸。
“爷爷你还好吗?” 趁池世秋上台,没人注意他们,盛慕槐轻声问。
“像死过一回,又活过来。”
盛春平复了情绪,认真说:“槐槐,我不后悔当年挣扎求生,更不后悔当年把你捡回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也早不在这个人间了。”
“爷爷,求您别乱说。” 盛慕槐哽咽着说。
盛春摸了摸盛慕槐乱七八糟的头发,说:“走,爷爷去给你把头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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