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
在这个时候,赈灾时发生的恶劣行径也好,令人心生倦怠的朝堂的斗争也罢,都已悄然远去。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荀彧抬首看着天边银月。
它那么美,又那么遥不可及,哪怕他穷极一生时间都无法触碰。
他们坐了很久,糜荏才道:你在看什么,文若。
我在看我的梦想,荀彧苦涩道,我不知道再继续坚持有何意义。
汉室士族以天下为己任,不少人记事起便苦读不辍,等待成才后迈入官场辅佐汉室。曾经他一直有着坚定的信仰,他以为汉室可以再等一等,等他成长到足以与十常侍对抗的地步,扶持汉室重立。
可当他跟随荀爽来到京洛,亲眼瞧见这一年来贤臣们遭受的不公,天子的无能,天灾人祸与百姓的民不聊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什么。
他信仰早已在根部腐烂,他多年的坚持正在逐渐崩塌,他的前路渺茫如雾。
他已无路可走。
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荀彧看着天边寒月,像是自言自语:汉室还有重立的希望吗,倘若我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曾经询问过糜荏。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忧愁却带着一点希望,与如今的绝望完全不同。
他听到了糜荏的回答:没有。
荀彧瞳眸紧缩。
他豁然转头看向糜荏,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很奇怪吗,糜荏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们都很清楚,只是一直自欺欺人。
荀彧彻底怔住了。
倒也不必太过痛苦,糜荏道,王朝的兴衰与更替,便如这一株菊花一样。
荀彧的目光下意识跟随他的指尖,落在身侧花盆里的那株菊花上:子苏为何这么说?
百姓是土壤,朝廷是花株。它们努力从土壤中汲取养分,历经风吹雨打,终于盛开出美丽的花。
土壤中可以不植花,可以只值一株花,亦可值好几株;正似如今汉室一统天下,亦如历史上多国鼎立。
这株菊花出芽于温暖之时,衰败于寒秋之后。它盛放之时虽极尽繁华,我们却有无数种方法来摧毁它;可即便我们用尽手段来保护它,等到它真的衰败,我们亦无力挽回。
花谢花开,本就是自然最无情的定律。无论是谁,都阻变不了这一事实。
荀彧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凝视着这一株菊花。
今夜月光清浅,这朵花便沐浴在寒月银灰里,浮现出凄凉的枯黄色。它伸展的花瓣已然萎靡腐烂,似散未散。
任谁都看得出,它的花期已尽,即将凋谢。再过不久,它的枝干也会腐烂,渐渐衰败于土壤之中。
荀彧的脸上带着一点极为难过的神色,想要伸手抚摸这朵花。未等他的手指触碰到它,北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得不少花瓣四散飞扬。
荀彧被豁然惊醒,猛地收回指尖。
花开花谢,年复一年重复不断。可这满园菊花,再没有一株能成汉室。
荀彧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却又真实的道理。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哭,汉室既亡,我等亡国之臣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糜荏摇头。
他的目光从荀彧脸上挪动到这并未彻底凋谢的花朵上,语气说不出的温柔:你看到了吗?
荀彧茫然道:看到什么?
糜荏伸手,朝某处点了点:你在这儿呢。
荀彧攸地怔住。
他看到花瓣凋零之后的花/心处,终于裸露出一个小小的果实,上头嵌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花籽。
花虽凋谢,却孕育出无数继承它遗志的种子。他的耳畔,温和的声音覆着无比坚定的力量,集天地之灵气,集汉室之精华。只需一个契机,就能去往各处生根发芽。
可这又有什么用?荀彧仿佛钻进钻牛角尖里,近乎自暴自弃道,花开花谢,往复循环,正如你当初告诉我的王朝循环更替一般,不都是徒劳吗?
这下轮到糜荏怔了一下。
他看向荀彧的眼睛。那双惯如星辰般明亮璀璨的眼眸,在此刻暗然失神。
果然还是年轻人,糜荏想。
他伸手握住荀彧的手腕,将人领向书房:你跟我来。
上次被刺杀后,他命人重新修整了一番,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从柜子里找了条细铜丝出来,而后将铜丝缠绕成几个圆:先前说过历史是一个圆,它重复发展、循环往复,对吗。
见荀彧点头,他伸手捏住这条铜丝的一端,向上稍稍扯开一点:现在再看呢?
随着他的牵扯,铜丝绕成的圆不再重叠,反而层层分明、旋转而上。
糜荏将螺旋状的铜丝放到荀彧手心。他慢慢道:历史的发展是重复的,但重复之余,是不断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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