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晴和,秋色连波。
少越山凉亭外站着一个人,长身如玉流过云影,衣袂随风而动,墨玉似的双眸望着山顶。
崇山峻岭之间,笼罩在云雾里的禅院若隐若现,庄严肃静的好似西天佛国。
在此之前,他从未发觉离那里这般远过。
望在眼底,却好似永世都难以触及。
手指捻动持珠的速度快了几分,眼里浮现一片无奈的苍凉。
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
至今他还是不明白,以后也没机会悟到了。
一丝幽幽地微叹自心底响起。
这时身后传来响动身,无念没作反应。
繁森密林里走出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抬步上前拱手揖一礼。
“世子,赈灾车队会在叁日后到达南岳城外二十里的梭子岭,此处也正如梭子一般狭隘,两岸夹山,道路艰难最适合设伏。”
无念静静立在原地,沉默不言。⓸㈡щℊs.©ǒм(42wgs.com)
微垂的目光望着千里烟波,眸子也染上些许渺茫。
秦非看他一眼,明白他心里的重担,暗自叹了口气又继续禀报打探来的消息。
“车队带了两支精兵,约四十余人,这些的精兵不足为患,以利箭击杀片刻就能干掉大半,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吴尚涛贴身随行的刀客。”
“此人名解池,江湖人称解百刀,少年时学刀有成,不出几年便登顶一流刀客,据说和他较量过的人极少有能让他使出一百刀,往往百刀之内对手便已身亡。”
“解百刀性情阴晴不定,亦正亦邪,得罪了不少人,五年前被众多高手围攻,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可惜他大难不死被路过的监察御史李锦所就搭救,李锦是宰相一派平日就给吴尚涛处理一些腌臜事,他看解百刀武功高强就以权财为诱让其为吴尚涛效命,解百刀也未推辞顺势便成为幕下刀客。”
一五一十的叙述完,秦非在心里对比了两者的武力,凝重道:“属下虽未见识过解百刀的刀法如何,但根据情报来看应在属下之上。”
“世子,你”
他想问无念有几成胜算的把握,他在靖王府时只是武功平平远不及几位堂兄,拜入南山禅院时日尚短,修习再玄妙的功法也稍差气候。
如果胜算几率不大,他宁愿无念不要去报仇。
无念没给他机会问出来,转头吩咐道:“两日后你在山下等我。”
秦非一顿,沉声道:“是,世子。”
无念不再开口说话,摆手让他自行离去。
秦非抬步欲走,然而又留了下来,望向无念的眼神是纠结又复杂的神情。
“怎么还不走。”
“请恕属下多言之罪。”脸上闪过重重挣扎,秦非直言道:“为了世子的安危,属下希望世子留在禅院里等待消息,不要同我等一道前往。”
见无念神色未变,他又恳求的劝说:“陆家仅剩下你这一脉,如果世子再有什么叁长两短,属下愧对王爷的知遇之恩。”
他家境贫寒,幼年土匪袭击村子父母皆命丧横刀,自此孤苦无依只能已讨饭为生,幸遇靖王将他带回王府,若不然早已饿死在街头。
靖王给了他重获新生的机会,为报答其恩德立誓此生都为王府效忠。
靖王知他志气高昂有心栽培,安排人教他武艺兵法,等他能独当一面,便封他兵户官职为王府办事。
王府里还有些少年同世子年长不了几岁,往常练武都是一起,他们虽然是下人却是和世子一同长大,关系异常亲厚,原以为能亲眼看见世子继承靖王府,仕途平安顺遂。
谁料王府突遭灭门之灾,他们这些曾经的下属也全被革职流放,路途上又被吴尚涛下暗令截杀,保护世子的时被亲兵冲散,至此再无世子消息。
后来,听说流放去凉州的靖王府子嗣全部命丧黄泉,茫然过后便是难以置信,他不信王府的人全都死绝,他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等再联系到世子时他已出家为僧。
直到现在还记得,身着僧袍的世子喊他施主时,那双悲凉的眼睛。
那时他想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宁可世子忘记仇恨在山上过清净平淡的生活,也不想他再卷入没有尽头的残酷斗争里。
然而世子最终的选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命他召集靖王府还残存的人手准备复仇。
那一刻他便知道,他那个温良恭让的世子再也回不来了。
无念敛目,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威压:“计划如期执行。”
此言也意味着他决心不改。
急乱自脸上晃过,秦非祈求道:“世子,你就听属下一句劝千万不要去,吴尚涛赶往怀庆府本就让人生疑,明摆着是为了诱你进网,说不定他们别有伏击,这时出手于我们不利。”
万般阻拦却也是为他好,无念神情稍柔,道:“若是如此,我更不能让你们去冒险。”
秦非一怔,抿的紧直的唇边浮出一丝笑,略有感触的说道:“靖王府覆灭之时我就没想过要活着,现在还留着一条命只是放心不下世子,倘若能替世子报此大仇,那么我死也无憾。”
无念摇了摇头:“你们打不过解百刀,如果我不去你们也是白白送死。”
“可是世子你呢?”
“我自有办法。”
秦非一脸不信任。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无念解释道:“我练了禅院里的无相功。”
秦非诧异的看他,微微有些惊喜。
早先听闻南山禅院的无相功,无形无相,精微渊深,是除了洗髓经之外最上乘的心法,以此为根基可以自如施展佛门绝技。
无念修习此功他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转念想起他所习尚短,可能要面对埋伏在暗处的刀剑,不禁又忧心忡忡。
他还要再劝,无念先他一步开口:“莫要再说了,即便是有诈我也要去,错过这一次很难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我等不下去了。”
话落,淡漠的神情逐渐凝上寒霜,眼里闪过一丝戾气:“我会亲手杀了吴尚涛。”
声音冷如冰雪,透骨叁分。
他不死。
他亦无法解脱。
每天闭上眼,眼底便是一层血色,至亲之人的惨叫,刀划开皮肤鲜血喷溅的声响,没日没夜回荡在耳旁,时刻不在折磨着他。
有时梦里他能感受到一点曾经的温暖。
醒来之后,便是无边的孤寂。
整日念经对佛,心里也只有血海仇恨。
方丈说的对,他已有魔心,不及时收手入魔也只是早晚的事。
他从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为他就没有打算再活下去。
无念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药堂的,等他回神时便是熟悉的繁忙场景。
捣药声隐约夹杂着药汤沸腾的鼓动声响。
空气里飘荡着草药味。
寂寥内心有了一丝鲜活气。
他跨进院门,身形突然一顿。
问初就站在药房门口,余晖照在他身上揉着淡光,侧脸轮廓柔和,那一双睿智的双眸平静的望过来。
无念一时有些恍惚。
那年问初将他从冰冷,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也是这么看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感觉温暖。
浸透骨髓的寒意慢慢散去,无念唇边勾出一抹笑。
“师父。”
问初淡笑着道:“今日下山辛苦了。”
无念眸光微闪,愧疚自心头散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话。
师父关心教导他,他不仅不能报答师恩,还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你回来的正好,药房里还有几炉药需要有人看着火候,别熬过头了。”
“好。”无念应了一声,和问初一同进药房。
他熟练的拿起药台上的蒲扇给炉子扇风,掀开瓦罐的盖子看了看药汤,是否已到该灭火的火候。
问初就在他旁边坐下,拿着药杵捣药。
手里控制着力道,药杵碾碎草药落在石臼,笃笃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捣药声里又传来他平和的声音。
“为师回禅院之前收到若净传来的信,说他们已到怀庆府正在救助灾民,所带的药草不够要去附近的山里采摘,而真正严重的问题里,灾民满山,遍地饥荒,银钱换的米快不够分,便想让为师打听一下朝廷的赈灾粮何时会到。”
无念微顿,转眼看他。
问初搭着眼皮继续道:“为师便托少庄主代为打听,传来的消息说车队即将到达南岳城,米粮之后还跟着陛下派来的治水名臣潘季。”
“潘大人是都水监总督,擅长治理河渠水患,经验丰富,为人廉洁,勤恳,有他在黄河水患的问题定然会有所改善,也不会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这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不知为何无念隐生出不妙感。
师父见他后不谈他的修行,也不问他下山去了何处,反而提及怀庆府水患,还是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猜不透的感觉让他很不安。
他细瞧着问初,后者低垂着眼,脸上无半分波动。
琢磨原因为何时,问初忽然间抬头洞悉的目光望进他的眼底。
心一下子被悬起。
问初意有所指的说:“为师还听说宰相也和潘大人一道而来,路上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刀剑无眼潘大人恐也会凶多吉少,黄河无人治理水患,两岸百姓该如何?”
无念怔住,心里的忐忑感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骇人的冷寒。
他动手去杀吴尚涛,除却前行的赈灾粮,后方的车队在乱箭穿射之外不会留下活口,也就意味着一旦动手潘季绝对会死,他死后黄河无人治理,水灾泛滥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虽然朝廷还会再派人治理河道,但是等人找好也为时已晚。
理清前后关系,晕眩感突如其来,只觉得头脚轻飘飘的,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荒谬向他袭来,浑身又冷又寒,偏偏喉间气血翻涌,他莫名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现在数万人的性命,挡在他复仇的路上,也在他的一念之间。
那他这么多年的筹谋又算什么?
一场算计,一场空。
…………
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出自五灯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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