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够吗?”
“我不是来借钱的……”
“不管多少,都可以往家里拿。”
哥哥的下颚一动一动,简直与蟾蜍如出一辙。其实一切很快就要到尽头了,待那天四公主与自己的事发,到底是锒铛入狱还是流放荒国呢?毫无疑问的是,巨大的不幸兴许明天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人越是面临绝望,越是期待着抛却一切的狂欢。
钱,最重要的就是钱。这世上的一切都以钱推动,以钱衡量。纵使如此,自己根本身无分文。不要说买那一套房子,朝中的俸禄根本不够自己平时的挥霍。一旦拿到真金白银一类的东西,很快就凭着高兴,或作为委托的酬劳,尽数赏赐给家臣。藤大纳言看似是清心寡欲的一人,那其实全是不愿成群结队的伪装。大米若不做成姬饭,或者有一点放凉,那自己是绝不愿吃一口的。像宋国舶来的海鼠肠那种东西,不幸让自己尝过一次。本国自制的,便觉得无法入嘴。家里每一顿饭,要是缺了海鲜。自己就会以绝食的方式,向家中无声地大发雷霆。父亲去世后,这种无法更改的陋习更没有节制。光是吃喝上面,几乎花掉了大半积蓄,自己继承的田庄收入,也完全不知道用到了那里。
没有哥哥,与没有钱是一个道理。一旦离开这个家,自己什么都不是,挣钱的本领一样也没有。就算是给朝廷抄书这样的差事,也要经人介绍才有资格参与。自己的书法远没有到没有让人刮目相看的程度。
这些年来,自己所做净是龌龊可耻之事。好吃懒做,贪得无厌,草菅人命,皆为自己。堕入地狱也无法洗清这些罪孽。即使如此,他仍为那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稀薄的幸福,而愿意相信神明是真实存在着的。哪怕一次也好,请赐予他幸福吧。连阿阇世王都能被宽恕,他却没有那样的机会。就算世人对他说,“没关系,我们原谅你。”他自己可不会轻易饶恕自己。
他是果物中的蛀虫,尸体上的黑蛆。
“明天要穿什么呢?”
“当然是礼服了。”哥哥一本正经。
“你穿红色的好看,选一件苏芳的吧。”
“那样轻浮的颜色,不成体统。”
“结婚啊,当然是高兴就好了。对哥哥来说,就剩这么一次了吧?要漂漂亮亮的,四公主也会开心。”一旦搬出四公主,不论怎样无理的要求,哥哥都会照单全收。他果然犹豫了。
“啊,说起来……她喜欢红色。”哥哥紧蹙眉头,“不行不行,被上皇陛下知道了,穿红色衣服这种事。”
太古板了。这人怎么这样古板?
“您是关白啊,就穿一次红色的衣服又怎么了。”
哥哥欲言又止,两手拉着被子,“不行……”
“那么,迎亲仪式一定办得一塌糊涂!”自己凶相毕露,声音也抬高不少。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哥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搞不好四公主突然毁约跑回去,说不嫁人了,要么嫁给源头弁那样的好男人。啊,禁中的好男人不在少数吧?为什么偏偏嫁给您呢?这些年来,难道您做出些过功绩来吗?尽是去党同伐异地害人,一无是处!头弁也写了不少歌给她呢。再怎么说,之前与四公主的约定,你到底没有履行。这根本就是一桩不可靠的婚姻。”
哥哥的双手完全捏成了拳头,眼眶红得厉害。为了一件衣服,自己与哥哥又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太诡异了。其实自己心里还要难过。从昨天忍到现在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我是开玩笑的,哪有像我说的那样。您是最了不起的文学家。郎才女貌,我嫉妒您啊,哥哥。我嫉妒着您。”
说什么也晚了,哥哥用双手把脸遮着,不断擦着眼睛。
“你一点都没有说错。”哥哥轻声说。
晚上,悲剧卷土重来。实在太残酷了,为什么但凡是自己期盼的事,没有一件能够如己所愿?
哥哥浑身的赤红,已经到了难以掩盖的地步。他身上滚热,好像都可以把饭菜都给烫熟了,却不断地呢喃,“冷,我冷。”家里人却不敢给他盖太多被子,唯恐他体温太高,直接就那样去了。
定光从地窖里取来很多的冰块,包在毛巾,令哥哥拿着,哥哥的手一直在发抖。到了后半夜,定光陡然大叫着,“长出来了!”哥哥手臂上的肉粒,以眼睛可见的速度生长。这一回,手臂其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很多白色的根须,哥哥原本红彤彤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自己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不够,还远远不够。
哥哥需要吃肉,很多很多才行。眼下的定光,外面的侍女长,母亲留下的那些侍女,跟随父亲着的那些家臣。右尉跟着自己的时候,自己随时都能把他……
哥哥的声音一下子把自己惊住了,“定光,定光!”
藤大纳言抱住哥哥的手说,“您想要什么?”
“明天早上,辰时……”哥哥挣扎着坐起来,他自己也感到身体的异常,不断地用胳膊蹭着被头,忽然他哭了,“我是不是耽误人家了……”
“……”
“我这个样子,还要迎娶四公主。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一样,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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