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权介笑说,“哪里会有这样子的事呢,”说着,就把眼帘垂下来,“从前的时候,我家中院子里的池塘,有一尾很教我喜欢的鲤鱼。”
“竟是鲤鱼这样平常的东西呀,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藤权介并不回答,突然把河源院牢牢地看着,本来灰暗的房间里,彼此的长相不甚清楚。唯独藤权介到来之后,总要求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炫目的火光之下,浓妆与额发装点脸庞的河源院小姐,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如画美人。
藤权介话锋一转,“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父母一定很宠爱你吧。”
河源院心想,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呢。就连脸也有些红了,幸得铅白的掩盖,难以被人瞧出端倪。
见河源院不语,藤权介犹自说道,“其实,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眼前之景,像是大梦一场。当初第一次见面,就那样子发生了。现在想过,真的妥当吗?”
河源院不禁道,“真讨厌呢,一定专门用这种话骗女孩子吧。”
藤权介说,“若能够放任自己沉湎与男欢女爱,做一个风流倜傥的交野少将。对我而言,倒是一件美差。”
河源院见他不知廉耻,转过身去不再理他。藤权介将她的后背抱住说,“你不是想听我说小野宫的趣闻吗,我现在就替你讲来。”
河源院听了,只差没把耳朵竖起。可是心里很要面子,并不好意思马上妥协。藤权介依偎在她身旁道,“镜池里的金鲤,难道没有听说过的吗?”
“一条鱼而已呢,怎么会知道?”
“是当时的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鲤鱼呢,有牛犊一样大的身子,稚儿脑袋大小的头颅。鳞片像玉石,鱼鳍像水晶花,浑身上下闪烁着陆奥黄金般的色泽。”
“哪有这样的事,骗人的吧。”
“那尾金鲤,兴许现在还在镜池里呢……鱼那么长寿,又那样子倔强,真教人难以忘记啊。我为那条鲤鱼,还做过一个难以言说的梦境。”
不可诉诸人的梦里,女人生长着与金鲤截然相反的黑色尾鳍。藤权介现在闭上双眼,那道发出“嗡嗡”噪音的鱼尾,仍然枯黑的没有一点希望。这个梦境带来的过错,成全了一次身在此地的诉说。那么当然要为这种倾诉做虔诚的试想:沉睡于心底的秘密,在全然目生的境地里,自剖开的胸膛而出的一瞬,正如辉夜公主披上了天之羽衣。因之变更的心境,必然与先前的那一种倾泻式的栽赃,是云泥之异的体会。他并不希望河源院能够懂得,自顾自说着,“我心里的女子,不一定要盘发穿簪,从唐绘里走出来的那般。但要身上的美丽要像金鲤一样细腻。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明子的影子呢。”
“明子?”
“就是那条金鲤。”
“讨厌。”
“这可是真心话呢。”
“好了,快说吧,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念叨到现在的话,写成故事那样更好吧?”
“写不成故事的,没有那样的惊喜。可是我啊,谁都没有告诉。父亲在那个梦里,娶了一条人鱼作为妻子呢。”
“哎呀,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吗?”
“当然不是那个吃人鱼肉的女人了,是真的人鱼。”
“讨厌,好吓人呀。”
“人鱼的鳞片比重色的丧服还要幽深,可是皮肤与脸庞都很白皙,竟是个绝色的美人哩。虽说鱼尾平时遮掩在下裳之下,看起来与寻常的夫人如出一辙,可也不能在外边儿呆得太久。”
“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呢,父亲就将她养在镜池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教人鱼上岸来与他欢爱。这等人鱼也真是了不得,大概本身就是近乎妖魔一类的的东西吧。尽管从池子里冒出身子来,身上的小袿,竟然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于是日日夜夜,斗转星移,他们之间生了一个孩子。”
“真叫人吃惊啊,竟然没有吃她肉的念头么?”
藤权介说,“那尾人鱼过于美丽,实在教人不忍心。父亲应是这样的想的罢。”
河源院笑了,“那有多么漂亮呢?”
遥远记忆中,梅子红色还是唐红色的表衣上方的脸,早已记不清楚,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替他说,就将眼前这张脸安置上去,也很合适。
“我一直以为,那尾人鱼,就是明子变化出的怪物吧。故意隐藏起来自己珍珠似的鳞片,变作漆黑的模样,为了不教我辨别真切。美得就同你一样。”
偏偏那个时候,明知自己深爱明子这一事实的父亲,依旧能够毫无负担地背叛自己?
纤细的格子窗的格里,缓缓泛起白色的微光。
对于小时候的某些记忆,尤其深刻的他,记得以前的朝晖应是朱砂一般的红色。为什么事到如今的朝霞,就像因为发白而逐渐刺眼的烛光,在他眼里褪色了呢?
眼前陌生的女子,因自己信手制作的故事而大造喋喋不休的臆想。黄莺似的嗓音,若是在不适时宜之时响起,也与乌鸦无异。
“不如来试试看吧,扮成人鱼的样子好吗?”
“什么呀,说这种奇怪的事。”河源院一边笑着,一边用袖子掩起脸了。所谓男女之情,大概就是三两句空话堆砌起来的东西。她的眉目之间已完全看不出怨恨。像是人鱼、仙女一类的传说,正犹如古歌“但祈天上风,吹断云间路,留得仙女稍停驻[3]”里说的那样:有资格与皇帝结为夫妻的女子,从遥远的天上降临到人界。新尝祭节会上的舞女们,之所以扮演成为仙女的模样,还有更为重要的不死的能力。从这一点上来看,不论高贵美丽与否,仙女与人鱼的本质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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