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点了点头,看着悟醒尘,道:“杰克希望能和你聊聊天,你是去过战争营地的人,他对这样的人很好奇,但是平时根本没法接触到。”
悟醒尘想起了什么,说道:“杰克对战争很感兴趣。”他问道,“他在写新书吗?”
作家说:“西蒙·罗德的战争故事中,人类被迫拿起武器,被迫参与战争,但是,”他顿住,问悟醒尘,“你知道被迫的反义词是什么吗?”
悟醒尘陷入了沉思,作家便说:“是自愿,是顺从。”
悟醒尘问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学院里教的吗?”
虽然作家预备生的词汇量远超普通新人类,但是悟醒尘不确定学院会教这群作家们“被迫”的反义词。“被迫”这个词光是听到就让人惴惴不安,新人类的词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镇定,鲜少有叫人听到,看到,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作家说:“这是杰克从朱南希的日记上领悟出来的。”
悟醒尘搓着手指,喃喃道:“那本无论是原版还是誊写版,还是印刷版都已经被毁的日记……”他看了看作家,问他:“你最近见过上次和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吗?他叫如意斋,杰克应该记得他的,那个古董店老板。”
作家的双眼眯了眯,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悟醒尘仿佛能看到他的皮囊下头,那机械的下骸骨在僵硬地活动着。过了会儿,作家才说:“哦,杰克记得。”
悟醒尘道:“刚才你是在读取杰克的记忆吗?因为你身体里的意识并非你自身产生的意识,所以……该怎么说……有些延迟?”
作家的眼神远了,落在了悟醒尘身后,悟醒尘转身看了看,他身后除了书架和摆满书架的书本,再没其他东西了。作家站了起来,走到悟醒尘身后的书架前,双手背在了身后。那书架一侧开了一扇小窗,作家望向了窗外:“杰克记得他站在露台上,他的头发很长,穿白色的衣服,他很年轻,而杰克,他在老去,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燃成灰烬,他在抽烟,这让杰克感到惶恐,那微弱的火在燃烧的仿佛是他的生命,杰克希望吻一吻这青春的嘴唇,但又不敢靠近他,杰克怀疑他是一道青春的幻影,一碰便会消失。”
作家稍侧过身,看悟醒尘,说道:“你说的没错,是会有一些延迟,所以杰克已经很久没见客人了,只是写作,交稿,继续写作,继续交稿。”
悟醒尘想到一个问题:“杰克现在是永生的吗?机械体只要定期维护,他们能存活很久,这个‘很久’的时间长度在新人类的概念里等同于永生。”
他还想到一个问题,迫切想知道答案,便又语速飞快地问:“你说你读取记忆有延迟,是和你的机械脑部构造有关系吗?采用机械体制作脑部的技术制成的人类大脑在读取记忆时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吗?”
作家略显诧异,道:“机械体读取记忆,人类只是回忆啊。”
悟醒尘解释道:“是的,是的,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可随即他就意识到其中的古怪了,“不,你应该没有机械体的意识,你应该是完全地用杰克,用新人类的方式思考,你的意识里应该灌满了新人类的概念的,那么这就是一个作家对人类读取记忆的看法吗?你用‘人类回忆’这个说法。”
作家重申了一遍:“人类只是回忆。人类追溯记忆,就像在海里游泳,他们一直往前游一直往前游,当他想再看一看曾经看过的海底的一片珊瑚礁时,他转过身去寻找那片珊瑚礁,有时候他能找到,有时候他一无所获,有时候他找到的并非他曾经见过的那片珊瑚礁,有时他对此知情,有时他毫不知情,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时候过了十年,二十年,他才发现那并非他牵肠挂肚的那片珊瑚礁。”
“这是人类和回忆的关系。”
悟醒尘摇头,说:“可是众所周知,起码从小到大,就我所知,记忆是被读取的啊,记忆是一本书,假如你想寻找一片珊瑚礁,只要翻到目录页,定位那片珊瑚礁,就一定能找到你曾经见过的那一片珊瑚礁。”
悟醒尘又说:“你的比喻很浪漫,或许因为你是作家的缘故吧。”他哆嗦了下,“浪漫也是个让人不安的词。”
作家笑了:“作家不应该浪漫,作家应该不安,作家应该对任何事情感到惶恐,你觉得作家浪漫,或许因为你和作家对相同的事情感到惶恐,毕竟浪漫就是有人与你为伍,你并非孤单一人的感觉。”
作家又说:“关于人类和回忆的关系,那也是杰克从朱南希的日记里领悟出来的。”
悟醒尘突然如释重负:“怪不得,那是几百年前的日记了,现在人类和记忆的关系早就和朱南希的年代不一样了,他们听上去像和记忆在玩捉迷藏,那可太不方便,太影响工作和生活的效率了。“
作家转身,踱步到了悟醒尘边上,拿起了他放在沙发上的那本蓝封皮的书,说道:“你是博物馆的鉴定科科员。”
“曾是……”悟醒尘无奈地纠正作家。
“曾是……”作家微笑,把蓝封皮地书放回了书架上,“想必拜读过许多古籍,不过好像从未被前人的思维方式影响,依旧保持着新人类的思考方式。”
悟醒尘说:“那只是我的工作,我的研究,我需要做的只是了解,而并非理解。”
作家说:“听说在博物馆工作的人,研究历史的人,一些演化学家,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性格坚韧,通俗点说就是认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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