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运送牛奶的小货车停在了钟楼下,一个送奶工拿着一瓶牛奶上了楼。钟楼五楼的一扇窗户亮了瞬就又暗下去了,那送奶工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空牛奶瓶下了楼。
他的公寓住进了新的住户,新住户的牛奶喝完了。新的住户会觉得跨海大桥的装饰灯光刺眼吗?没关系,切换窗户的屏蔽光线模式就好了,没关系,拉上窗帘就好了。牛奶喝完了,营养糕吃完了,蜂蜜吃完了,都没关系,只要点击购买,下次打开冰箱时一定能看到满满一瓶牛奶,下次打开抽屉就能看到新的营养糕了。
新人类的睡眠很熟,很沉,鲜少做梦,一旦进入睡眠状态,谁也吵不醒,新人类去上班后,工人们也有大把的空余可以进出他人的居所,放下牛奶,营养高,黄油,蜂蜜,奶酪……
这些工人们会好奇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他们只是打开一只又一只冰箱,完成自己的工作,人们只是完成一项又一项的工作,等待老去。
人老了,细胞失去最后一丝再生能力的时候,人就死了。
新人类的死亡只有两种,自然老去着死亡和意外造成的死亡。癌症,心血管疾病,糖尿病并发症这些古老的疾病再也无法伤害人们了,黑死病,天花,伤寒,流感,这些瘟疫都找到了应对的疫苗。
制作疫苗的专家们二十四小时轮班致力研发新的病毒,不断根据新生成的病毒制作疫苗。
这就是那个导览的工作吧?制造死亡,再消灭死亡。
运送牛奶的小车开走了,悟醒尘下了车,仰头望了望,钟楼楼顶的无花果树消失了。那里只有残缺的砖墙了。
如意斋喜欢闻无花果的味道,尤其是发绿的,青涩的无花果。他喜欢果树,花树,自然的一切都讨他的欢心。
悟醒尘走进了钟楼对面的墓园。他看到了那棵桃花树。它还在那儿,树干更粗壮了,枝叶更繁茂了,它长得真不错。秋天了,桃花早就落干净了,桃叶已经枯萎了,墨洗过的枝干光秃秃的。
悟醒尘抓出了口袋里的榆树花。这些花也枯萎了,花瓣发黄,发皱,也不香了,甚至开始发臭。它因为意外坠落枝头,衰老夺走了它的生命。
这会是他的结局吗?因为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故,他丢了工作,丢了生活,他又会在谁的口袋里老去呢?
一阵风吹走了悟醒尘手里的花,不,花朵在离开枝头的那一刻就死去了,就像人在出生的那一刻,他就被死亡收进了口袋,他就已经踏进了墓地。
悟醒尘突然想哭,嘴巴张开了,没有育婴师过来满足他说不出口的需求了,他哭了出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他的需求的呢?
他们能看到他的后台数据吗?他的饥饿神经元被触动了,一种神经肽物质分泌出来,他被愤怒,空虚的感觉控制,唯一释放这种分泌物的方式就是通过眼泪,嚎啕大哭。
任何情绪都能找到源头,无非是蛋白质,无非是激素,构成人体的也无非是一些蛋白质,脂类,糖类。这些成分同样构成了一头猪,一只狗,一匹马。人和这些动物又有什么不同呢?用两足站立,行走就是不同了吗?用通用语说话就是不同了吗?
人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也是属于自然的,为什么他讨不到如意斋的欢心呢?
他讨厌人。他早就看出来了,他嫌恶通用语,他对伴侣关系嗤之以鼻,他不喜欢专车,不喜欢人类的一切发明。他沉迷过时的戏剧形式,纸书,但是他对这些似乎也说不上喜爱,演戏时,时,他的眼神也是懒散,缺乏激情的,冷冰冰的。
冷冰冰。不正是此刻吗?风是冷的,夜是冷的,那落下的枯叶都是冷的。树干也是冷的。
冷冰冰的如意斋也会想要温暖吗?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的哪一堆火正在烘热他的双手,照亮他的脸庞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人能让他觉得温暖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保管着他的踪迹呢?
他演出过的那些剧场会有他的消息吗?
他想到巴黎的一间地下剧场。巴黎……如意斋在巴黎演出过,他的古董店也开在巴黎,他对巴黎是不是有一种难解的情愫?
还是去巴黎看看吧。
第71章 5.1.5(中)
还有什么比埃菲尔铁塔更能代表巴黎的呢?
可惜的是,第二次机器革命中晚期,巴黎作为机械体聚集区遭受重创。埃菲尔铁塔在人类和机械体之间长达五十年的核武器对抗中倒塌了。核污染摧毁了整个法国,在整片欧罗巴大陆盘踞了数百年,直至3040年上旬,多亏了大自然的再生能力以及环境净化专家们的不懈努力,巴黎的核辐射才降低到了适宜新人类生活的数值。悟醒尘记得很清楚,3040年5月7日,联盟文化部抽调各美术馆,博物馆鉴定科员二十三名,特邀学院人类演化学家,通用语演化学家,建筑史学家,古欧洲史学家等十二位为文化顾问,另集结了一批优秀的建筑家,城市规划家,新闻记者成立了复兴巴黎委员会。悟醒尘在学院里的通用语演化老师匠博识便是其中一位特邀顾问,匠老师在课上谈起过他所负责修复的项目:位于战神广场的和平墙。据查,和平墙落成于2000年,灵感来源于著名的哭墙,一千年前,战争虽然只是在局部地区困扰着仅仅数百万人,但这座由金属和玻璃混合制作而成,写满了各种语言,代表着“和平”意思的文字的墙壁昭显了人类对和平的不懈追求。然而,多数语言在这一千多年中逐渐遗失了,5641种语言在人类撤离地球前就失传了,漫长的宇宙漂流又扼杀了19种语言,据语言演化学家们推论,通用语的前身古汉语也差一点难逃一劫。如今在新人类中使用的通用语早就失去了古汉语的本来面貌了,一些词汇消失了,一些词义变更了,阿拉伯数字因为其在机械上使用的广泛性得以幸存,而希腊字母k和x也神奇地保留了下来——这至今是语言演化学家们难以解开的迷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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