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大衣翻身下床,窗户上结满霜,姜明远伸出巴掌抹了一下,向外望见东边有一层手指印宽的黯淡灰亮,心里想了想,大约才刚过7点。
再走到房内另一张床铺旁边,被褥整齐且冰凉,但屋里的烟道阀门打开着,炭盆已经被人烧暖,铁架子上甚至正温着铜皮热水壶,姜明远走过去揭开看了看,足够自己泡茶、洗脸用。
年纪大了本来就觉少,昨晚更是几乎没怎么睡着过。
昨天夜里10点来钟就被那臭小子气进屋,之后便翻煎饼一样躺着伤心难过了2小时,琢磨怎么收拾他2小时,琢磨怎么跟老婆交待自己主动放狠话全当生了个叉烧2小时。
甚至间或胡思乱想一下,自己和老婆年纪这么大有没有可能和余力再生养一个,想深了又禁不住老脸一红痛骂自己怕是被气傻了!
一琢磨就是一整夜,没有一刻安稳的阖上眼睛。
想到这,姜明远忍不住深沉的叹息一口,拿出手机,先把昨晚拍到的姜铎那副粗糙笨重的样子发送给宋之田,再附上一句短信:
【说给他听听,我家这蠢蛋现在是个什么滑稽样子。】
再穿戴整齐叠被褥,洗漱泡茶。
等自己推开房门走进院墙时,山民老汉正拌好一大盆饲料往猪栏里倒,再打开鸡舍门,把跑山鸡都吆喝出来。
站在房门口抬眼一瞥,昨天砸烂在院子里的酒瓶碎片以及矮桌上的残羹冷炙,都已经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但看见自己走出来,老汉便连忙道:
“老弟,你俩父子都挺早的呀,你儿子又出门去了,怎么他没打算跟你一去回去啊?”
看着矮桌上面那摞叠放整齐的文件袋和院墙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木头架子,姜明远就知道了,只无奈的笑了笑。
“儿大不由爹,管不了,也不想管,让他多在山里玩两天。”
“玩……?”老汉笑起来不理解的摇摇头,走到羊圈前面,边抬起木头门栓顺手扬起赶羊的鞭子,边嗤笑着
“这穷山恶水的有啥好玩啊,我儿子自打去了城里,连中秋过年都不愿意回来,老说山里啥玩意儿都没有待着枯燥,你儿子倒好,放着城里的好房子不住好东西不吃,跑到我们大山里面陪我一个孤老头吃糠咽菜看石头,那石头有啥好看的,他也怪看得住。”
姜明远不置一语,已经拿起矮桌上被压在砖块底下的文件袋,从里面取出自己那傻儿子审查了整整一宿的文书,认真浏览着。
文书材料被姜铎分成了三沓,每沓最上面都放了一张便签纸,一沓写着已完成,附注:程序合法,手续完备;一沓写着待查;一沓写着补充材料并整改,并附了满满当当三大页纸的需补充材料明细、注解和整改清单。
而那份落款为省公安厅红头的报功请示材料,却被他扔在一边动都没动。
姜明远捏着纸页放到光底下,细细摩挲着,这年头什么文书、材料都用计算机编写打印,连自己都好多年没再见过儿子的笔迹。
可以看得出来,大抵是光线昏暗,寒夜里手露在外面捏笔肯定又得凉得直抖,纸页上的笔迹有点歪斜和不连贯,但绝对不潦草,摸上去总能摸到一些灌透纸背的风骨和劲力。
干脆拖过草墩子一屁股做好,姜明远戴起老花镜,认认真真的查看文书。
朝阳渐渐爬上山坡,往院墙屋顶瓦砾和檐角处铺进来,正好照到端坐在堂屋门廊一角的姜明远身上,身心稍暖,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的文书材料,重新归叠整齐,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进文件袋里面。
做完这些他便张口叫住准备出门赶羊的老汉,拎起自己的背包,边走过去边向老汉笑起来说:
“老哥您等等我,我同您一起出门,前些日子里可真多谢您了,老哥,谁说你们这石头不好看,我也觉得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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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姜明远先一步驾车回了临潭。
一周后的傍晚,姜铎重新换回进山时穿着的冲锋衣,背着登山包,又像个登山游客一样走出临潭客运站的大门,站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回到临潭公安局家属院。
重新走进这里时,烂泥一样混浊的心境还是猛烈地翻腾起来。
一周前老爸走的时候,除了那份呈请报功材料什么也没带走,甚至还给自己留下了老房子的钥匙。
他什么意思自己心底很清楚,追查了这么些年,没道理在最后的证据文书和案卷审查阶段让那帮混账揪住把柄钻了空子,自己手握关键证据,又是重要人证和受害者,总要亲自来和他们算了算。
可是算完以后呢……
一想到这里,心里重重的往下一坠,以后已经再没有小涛了。正准备抓握房间门锁的手却僵在半空中,姜铎控制不住的指尖发抖,他竟不敢去推开自己卧房的房门。
因为那里也是小涛的卧房。
刚一走进老旧的院落,每一步路都仿佛踩在了刀刃上。
整座家属院,整幢单元楼,承载了他和小涛太多太多的回忆,到处都有他想看又不敢看的东西,无数或喜、或忧、或欢乐的时刻,全都封闭在这里,并且因为独自归来的自己,而满是灰尘。
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竟然还会再经历一次八年前那种被火舌焚灼灵魂的痛苦。果然人生就是一场无尽的大雨,无数个坑就是被大雨屠戮过后的烂泥地,你以为你爬出了最坏的,没想到前面还有更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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