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舜钦夜夜去看她跳舞,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后来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十四娘的恩客。
所谓恩客,便是说十四娘在这段时间里只伺候裴舜钦一人,不会再接别的客人。
十四娘虽然沦落风尘,但颇有才情,裴舜钦想要画她,她便由得他画,有时还会指点一二。
如此过去三月,裴由简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桩事,他大发雷霆,令裴舜钦赶紧与这个烟花女子一刀两断。
裴由简断了裴舜钦花销,裴舜钦没了钱,自然没法再做十四娘的恩客。最后一夜,十四娘给裴舜钦跳了支舞,然后声泪俱下地求他将她救出撷芳楼。
裴舜钦这时才知,原来十四娘有一个情郎。
他那时十六岁,初入欢场,不晓得救风尘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单凭着一腔热血用三百两银子赎出了十四娘,并帮她落了籍。
“你哪来的钱?”乔景疑惑问道。
“就这玩意儿。”裴舜钦一指腰上的玉佩,“我瞒着家里人把这玉佩当了,拿了银子转身就去撷芳楼将十四娘领了出来。我爹后来晓得了,气得抽了我几十下呢!”
该!
乔景腹诽一声,又问:“那十四娘为什么会自尽?你帮了她,她不是得偿所愿,成了良家女子吗?”
“从那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就算不是贱籍,也不会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乔景轻轻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有情郎吗?难道她情郎也会嫌弃她?”
“那个男的,哼。”裴舜钦冷冷一笑,“那男的是个读书人,他喜欢十四娘,却不肯娶她。十四娘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也不奢求找他要个名分,就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过了半年,我收到一封信,这才晓得那男的为了巴结当地的盐都卫,想要将她送给他,十四娘不愿意,他便打,后来十四娘实在没办法,只得偷偷送信给我,求我救她。”
“你救她了?”乔景听得心揪了起来。
“我?我救不了她。”裴舜钦忍不住苦笑。
“我就恨当初我轻信了那秀才,将十四娘的文书户籍全数交给了他。我上门去找十四娘,是私闯名宅,强抢民女,半分道理都占不着。”
乔景气愤道:“那就拿这个无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有,我打他,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要他把她交给我。”裴舜钦坐回桌边,用双臂抱住了脑袋。
“盐都卫的花轿第二天就要上门,那秀才不敢反悔,咬死了不放人。我气极了,将他打得满脸是血,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十四娘从后宅差人来说她嫁可以,但是嫁之前要见我一面。”
乔景听得心惊肉跳,裴舜钦低着头继续说,也不晓得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到十四娘,十四娘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她朝我一跪,说今生报不了我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报。我怕她做傻事,拉起她就要带她走,她却不愿意。”
“她说她已经是个没法子的人了,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她坚持见我一面,不过就是想当面向我道谢。”
裴舜钦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临走的时候,十四娘要我忘了她,彻彻底底忘了她。”
乔景眼眶硬生生地一热,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后来呢?”她轻悄悄地问。
“后来她进了都卫府,一个月后趁人不备,投了井。”裴舜钦飞快说着,冷静地抬起了头。
乔景没想过这幅画后面会有如此激烈血腥的故事,她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
“十四娘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心情去那种地方。与十四娘交好的姑娘听得我手上有她的画,便托人找我要去祭奠。那姑娘说我画的十四娘很好,她也想我给她画,我便给她也画了。”
“她们喜欢我画她们,我救不了她们,那我就讨一下她们的欢喜好了。”
裴舜钦一页页翻过画册,“这些姑娘,没一个生来便是烟花女子。盼儿是走在路上被人贩子拐了卖进去的,十四娘是她爹获罪被罚入教坊司的。有时候我会想,她们为什么还能笑,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后来我想通了,她们笑,不是因为她们不知廉耻,而是因为她们不笑就活不下去。”
他郁郁看一眼乔景。
“你们都瞧不起她们,她们也瞧不起自己。但话说回来,谁又比谁高贵呢?我见了太多混账,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糟践她们。”
裴舜钦忆起欢场里惯见的放纵卑劣的眼神,不屑地弯了一下嘴角。
他从不碰那些姑娘,不是因为他想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他不想和那些男人一样,变成一条条只想着发泄的狗。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
她生活的环境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她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她以为黑暗里的东西是肮脏的,是令人鄙夷的,却从未想过它们为什么会在黑暗里。
能有光,谁会心甘情愿地活在阴翳里呢?
她仍然觉得裴舜钦不对,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觉得他不对了。
她久久不说话,裴舜钦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收起了画册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乔景回过神,连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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