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得意看到这样的情形,想到当初小主子龙驹凤雏、少年无畏,在西疆挽大弓、骑骏马,搴旗取将、沙场飒沓,就觉得眼睛滚胀得不像话,但还是赶紧收住情绪,朝着那背影慌忙跑去。
“陛下慢点儿,当心台阶。”苏得意搀住他,更了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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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域终于回来了。
不见时叔侄二人互相担忧对方,见到时却又无话可讲。
好在是姜域先开了口,指着他手中的糖葫芦串,问:“这是给皇叔的?”
他僵硬地递上去:“苏得意说你爱吃这个。”
姜域接过来,点头:“嗯。”
他垂眸:“信送到乔尚书手上了吗?”
姜域又点头:“嗯。”
他虚白的脸上浮出些笑意:“那就好。”
却在抬头的瞬间,蓦然发现姜域襟口出露出的信件一角。
他当即来了脾气,原本的温情悉数不见,上去揪住姜域的衣襟就想跟他干仗。
“你骗朕!”
“阿照,你这封信根本不适合拿给乔尚书看。”
他差点气背过去,忽然觉得自己的皇叔,根本就信不过。
他再次不喜欢姜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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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又一年万寿节。
大祁皇宫里静悄悄的,一个红灯笼都没有挂。
他大清早的就换上每年万寿节都穿的紫色袍子,说是皇后每次看到他穿紫色袍子,眼睛就亮亮的。还对着镜子照了照,把白发藏在青丝里,然后才去冰库里,看他的皇后。
尽管还是早上,但太阳已悬于头顶,往下喷火。
“今年六月怎么这样热?”他问苏得意。
“回陛下,许是久不降雨的缘故,但钦天监已经看过了,明日大概会下雨,天气就能稍稍凉爽一些。”苏得意答道。
轻车熟路地进了冰库,还未等苏得意燃起火烛,他已经踩下最后一层台阶。
黑暗中,流淌着的冰凉触感环绕过他的脚踝,惹他打了个激灵。
愣怔半秒,他猛地推开苏得意,疯了一样往冰库里面跑。苏得意没有拦住他,短短的距离,他跑得栽倒了三四次。
终于到了印象中的地方,他却没有摸到坚固的冰棺。
等烛火点起时,他就看到他的皇后,躺在冰凉的水泽里。
冰做的棺椁,在六月天里,自作主张地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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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节那一夜,惜薪司的银丝炭和枣木,司药司的迦南香和苏合,都运到了成安殿。
送炭送香的小太监们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左右相觑,都觉得皇帝陛下太过反常:这大热天的,怎么要用这么多的炭啊?
只有苏得意知道。
那一夜成安殿后火光绚丽,熏香馥郁。
皇后娘娘听着陛下的哭泣,在又暖又香的烟雾中,化成了最好闻的灰烬。
“上一个生辰,我的阿厌走了。”
“这一个生辰,我的阿厌,又离开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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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十二月,已是清醒的时候少,迷糊的时候多。
那天风卷着大雪忽忽作响,他躺在榻上,苏得意在他身旁小心地伺候着。
他已经闭上眸子,昏沉了很久,但好像在梦里听到了风雪声,所以轻声开口,问道:“苏得意,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苏得意跪坐他身旁,把被角挨个掩好,不让风吹进半分去:“回陛下,是呢,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话音刚落,就见他蹙起眉心,明明整个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但嗓音却出奇地清晰:
“记得吩咐他们,往丹栖宫多送炭,今天的地火要烧旺一些……”
“西疆呈上来的棉花都做成被子了吗?都送去丹栖宫吧,朕也不冷……”
“给皇后用的手炉,要在外面包上貂毛炉套,她的手嫩,直接捧着会被烫到。要注意看看之前的炉套是不是还完好,她有个超级可爱的毛病,就是薅炉套的毛。”
苏得意凑近他的耳朵,颤巍巍地开口:“陛下……”
他却依旧在嘱咐着,这次连沉重的眼皮也睁开了半分:
“她可能会泡澡,所以热水也备着。炭炉再添两个吧,皇后可怕冷了。”
“记得把棉披风和白狐毛氅都放在离浴桶近的地方,等她洗完澡擦干身子后,让宫女赶紧包住她。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冷了。”
苏得意就这样看着龙榻上睡意昏沉,却不停呢喃的年轻帝王。
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好让他清醒起来。
“陛下……”怕冷的皇后娘娘,已经过世一年半了。
榻上的人合上眸子:“嗯,你去办吧苏得意,别人做朕有点不放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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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去,眨眼二月。
陈太医诊脉过后,彻底失望。
躺在床榻上的皇帝陛下却歪着脑袋扯出笑,皓白的牙齿也露出来,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所以,真的快了是吗?”
陈太医不说话,背过身去抬袖子把眼泪擦掉。
“你怎么跟苏得意一样,也开始哭啦,”他跟没心没肺一样,笑得更欢快了一些,还喘着气,撑起胳膊,抬起手来戳了戳陈太医的腰,“陈太医,你能跟朕说具体一些,还有多少天吗?朕有点儿等不及了。”
陈太医回过头,平素里的坚强严厉都不见,坐在他身旁呜呜地哭,比苏得意还凶:“老臣……老臣愧对先帝,先帝把陛下的安康托付给老臣,老臣却……却治不好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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