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于我,就是姜初照。
很想告诉他,我的寒症真的要好了。
你说巧不巧,我刚迈出王府,就见他的马车停在府外。穿着淡紫色流光长袍的公子盘着腿坐在马车前,手肘支着膝盖,双手捧着脸颊,膝侧还放着一大束青嫩的莲蓬,像极了十二三岁时,在乔府外等着换好衣裳的我出来,然后带我出去玩时的模样。
见到我走出王府,他立刻抬头,从眼角到眉梢甚至长长的眼睫毛,都沾上夕阳温暖绚丽的橘色辉光,淡紫衣袍在这光芒照耀下,也变成一泓静夜下的泉水,载着星星璀璨的光泽,从他身上流淌到我的眼睛。
许是看到我的笑,所以他也笑起来,把采好的新鲜莲蓬拿起来,还露出了漂亮整齐的牙齿:“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儿,太后怎么笑得这样好看?”
若不是邱蝉一家和果儿还在场,我都要顾不得太后的庄重端方,抱一抱我自少年起就很亲密的伙伴,告诉他,我变得很健康了,今年或者明年、或者有朝一日,可以同他一起去北疆,再看茫茫的雪原,再看大片的红梅。
但我不能这样做呢。
急切的双手无处安放,便垂下来搓了搓裙边,然后在夕阳中同他一样,咧开嘴角,笑出牙齿,用最欢快的声音,告诉此刻最想告诉的人——
“陛下,我好了。”
他神情微怔,目光也有些茫然:“嗯?哪儿好了?”
我很快地跑到他跟前,指了指自己额角上又生出的温热水泽:“你看,今天我流了很多汗。”
年轻的公子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手中的莲蓬杆儿却不听话地纷纷掉落马车车架上,砸出绿汪汪的液汁,有些还溅到他干净好看的袍子上。
但他很快捡起来,淡定地说着乔府的事,还从背后掏出一枝开得正好的荷花,把它们拢成一束,做出慢条斯理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掩饰住他真实的情绪:“我先去了一趟乔府,以为你回家了,但是你不在,后来就想到你可能来王府看邱蝉。路过你家后湖,去摘了些莲蓬……我没有吃,待会儿剥给太后尝尝。”
公子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呢。
但最后一句话说完。
桃花眼眸里的雾气就凝成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眼泪,越过眼眶,淌了下来。
*
六七月,去乔府呆了好多天。
白日荷叶微风,小舟莲蓬。
夜晚琉璃房子,听雨观星。
八九月,乔装打扮参加儿媳的定亲宴,成亲宴。
白日高马花轿,俊彦美娇。
夜晚厅堂阆苑,珍馐曼舞。
十月北风起,秋蝉不再凄鸣,蟋蟀躲入丛木中,凤颐宫外大树开始落叶,抬头可望碧色如洗的高空。
约云妃泡汤池归来,迈入燃起地火的殿内,热气熏得我脊背生出汗来。果儿熟练地接过我披着的貂毛披风,递给我厚薄适宜的棉氅,笑问:“太后今日回来得迟了一些,可是因为跟云妃娘娘在汤池里聊欢快了?”
我嗔她一眼,但嘴上的笑却掩不住:“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季向星只请你吃饭,没带你做些别的?”
此话惹得果儿仰头,宛如生气的鱼一般,面向殿梁鼓起脸颊吐泡泡:“别提他了,请我吃饭也是为了还钱,根本不是打心底里想同我多待一会儿。”
云妃已经摸上果儿的小嫩手,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手心手背来回摸了三遍:“别气,要是那小星公子还不开窍,姐姐去帮你启发启发他。”
果儿赶紧摇头,小模样坚决得很:“不用,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我就是想看看他还需要多久才肯跟我说点儿与钱不相干的事儿。”
说到这里就看向我,笑嘻嘻的:“陛下知道太后和云妃娘娘今日会去泡汤池,所以下了朝就没回成安殿,直接出宫去给太后拿点心去了。果儿去吃饭的时候还碰到他了呢,回到凤颐宫果然看到新鲜的点心了,嘿嘿。”
我转头同云妃道:“看到没,果儿就是如此,一天到晚、风雨无阻地同哀家讲她家陛下的好。”
云妃冲果儿挑眉,还露出涎笑:“要不嫁给陛下算了,还能刺激刺激你那位木头哥哥。”
果儿也不恼,弯着眉眼抱了抱我:“干嘛要刺激那木头,我还不想出宫去,我想呆在太后身边,有美人看,有点心吃,还能坐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同太后和娘娘喝果酒,掷骰子。”
我笑:“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果儿点头:“对呢,酒都温上了,瓜子也剥好了。”
“你先跟云妃喝着,哀家这个月看的书里还有些不懂的地方,我去书房拿来,让云妃给哀家讲讲。”
*
推开书房的门,刚往里面迈了一步,就发现捏着朱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的姜初照,他面前还摆了好大一摞折子。
又逢夕阳夕照,暖色的光照着他雪白的面庞,走过去俯瞰时,都能看到他鬓角处近乎透明的还染了浅浅光亮的细软绒毛。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着这样安静和煦的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大片的温意来,忍不住抬手,想去触摸他的脸。
好像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蹙起眉头睁开眼,恰逢了我的手指即将落在他眼下,我二人皆一怔。
下一秒,我就计上心头,手指外移了一寸,揪上他莹润的耳朵,强行抹去心头的柔软,装出严厉的母亲模样:“批折子都能睡着,陛下也太不用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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