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乔不厌一个人,会蹙着小眉头问我:“方才看你把桂花糕让给了你堂弟,唉,你会不会很委屈呀?”
十二岁的我,头一回发现别人会让着我,这厢还蒙着,她就把她那份推到了我旁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我:“我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你吃呀。”
初次面对这种被照顾的情形,我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什么反应。最后有些仓皇地点了点头,捏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填进嘴里。
“好吃吗?”她凑近了一些,撑着脸颊满眼期待地看我。
“嗯,好吃。”我点头。不知不觉间,耳根已经有些烫了。
她发现了,完全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捏起荷叶小团扇给我扇风:“嘻嘻,那你多吃点儿。”
乔不厌她一定不知道,我之所以把自己那份桂花糕送给打滚哭闹的堂弟,是因为我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吃甜。
只不过人是食髓知味的。
我一边讨厌桂花糕的甜腻,一边又无比沉溺于她给的清甜。
于是顺着她对我的认知不露声色地表演:看到桂花糕就两眼放光,捏着桂花糕就小心翼翼,放进嘴里时无比满足,咽下去后还跟她说真的很好吃。
这一装,就装了十年。
乔不厌从未把我看穿。
而她骗我的事,我却很快就发现了。
她说自己不爱吃甜,但其实很爱吃,尤其各种糖果点心。甚至嫁进宫后有一年,我听说她还因为吃了太多甜的东西,患了牙痛。
*
我这辈子嫉妒过两个人。
一个是姜初照,另一个是姜域。
十二岁以前,姜初照就和乔不厌玩得很好了,那时我还没有喜欢上乔不厌,所以看到也不会觉得难过。但十二岁后就不同了,我需要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得体,他带乔不厌去的那些地方、玩过的那些事儿,我向来无法参与。
姜初照让我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无趣。赏花、对酒和颂章吟诗,画画、雕刻和打磨镜子,寒暑相推,春秋更替,一年又一年,总是逃不出那些花样。
我发现自己,不再聪明了。
也因此更加嫉恨这位太子,每时每刻都在担忧长大,因为长大后,乔不厌可能就嫁进宫里去,而我再没那么容易见到她。
这样的嫉妒持续到十五岁的初春,姜初照再次带着乔不厌出去玩了,去的还是遥远又处处新奇的北疆,我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也无法带乔不厌去的地方。
很气。
在夜里,就着烛火画姜初照最丑的样子,故意把眼画小,把鼻子画趴,画出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大门牙后,还是觉得气未消,把画好的头发用肉粉色盖住,使他少年头秃,最后还不过瘾,再补上褐色的麻子。
心头终于舒畅了那么一点点。
次日,贪吃又纨绔的堂弟不受他爹娘劝教,疯子似的冲进我的厢房,还到处翻动,最后把我的画揪出来,流着恶心的涎水问我:“堂姐画的这是谁呀?怎么丑成这样?”
我在心里骂了他八百次,然后微笑着把桌边放了三天的、略有些发霉的桂花糕捏起一块,俯身填进他嘴里:“这画上是阿厌姐姐身边那个公子呢,你见过的。”
他抢过我手里的盘子,风卷残云,把那桂花糕洗劫一空。
多亏了这兔崽子,若不是他去大人那边揭发我给阿厌的伙伴画画,爹娘也不会来问我是不是对当今太子暗许芳心,我也不会想到,自己也嫁入宫去的办法——这样就又能时常看到她了。
父亲大人有点担忧:“宫里规矩多,拘束也多,你进去宫里,就像小猫进了笼子。而且太子继承江山之后,还会再纳很多姑娘进去,你可能就被忘掉了。”
那我更想去了。
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进笼子。我若是能去,姜初照若是又娶了旁人,那我和她还可以互相……
舔舐。
想到这里,我突然不嫉妒姜初照了。
甚至希望他早点儿继承大统,早点选妃纳嫔。
*
只是少女的心思变得很快。
从北疆回来后,乔不厌就瞧上初回京城还不太有名气的六王爷了,而且,来找我的次数变得比以往频繁好多。
春雨绵绵。
她为我撑着伞,牵着我的手走过庭院:“他很温和,又很温柔,老实说,我觉得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才能配得上他,我还欠缺很多。但我不想错过,所以来找你学一学,你在这方面一向很好。”
雨水明明是落在油纸伞上的。
可你说,为什么我总觉得心头泛潮呢。
“六王爷也喜欢你吗?”很想告诉她,如果姜域真的喜欢她,就不会介意她是不是大家闺秀。
但又很怕说出这些,让她提前了解这世上不平等的欢喜带来的残酷和意难平。
我经历过,我知道这是不好受的。
还处在盛大欢愉之中的她眉飞色舞,莹白又软嫩的面颊上浮出桃花粉色,“他现在还不是太喜欢我,但也没有立刻拒绝呢。而且他还没有定亲,我觉得自己机会超级大,阿照也是这样觉得。”
说到这里,收起飞扬的笑容,略忧愁地望向伞下竹骨:“但我确实得用功学学礼数,我前十五年落下太多功课了。不过,”她低头,冲我露出小白牙,“好在是有你。”
这笑让我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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