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一句心血来潮的喟叹,可姜初照真的把透明屋顶的房子给做出来了。且据大哥讲,为建造这间小房子,姜初照花了很多心思,来找他讨论过多次,图稿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找工匠打造的时候,他亲自指挥着,一刻也没离开过,不满意的地方绝不凑合着放过,甚至——
“怕视野不够开阔,又拆掉部分墙面换上了整块的琉璃。地板也没放过,连上面相邻的梨花木的纹路,都要能互相接合延续才行。”一向严苛的大哥说到这里竟也有点瑟瑟。
思绪回到今日,回到此时。
姜初照先进去确认了一遍这小阁是干干净净的,才回头递过手来,带我上去。
安置好炉子,温上酒,他把身上崭新的外袍递给我:“太后穿上吧,别冻着。”
“不会,我一点儿也不冷,你穿着吧。”可我这身子仿佛跟我的嘴杠上了,话音刚落,就打了个清晰的哆嗦。
他拿外袍的手还停在半空等我,我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俏没声儿地抬起手想接过衣服来,却不小心触到他微凉的手指。
这一下像是被针扎到了。
我二人都打了个颤,外袍差点掉下去罩在炉子上。
两厢对视了一会儿,他最先眨了眨眼睛,颧上渗出微微红色,起身把外袍披在了我身上,怕我拒绝似的,还跪坐在我面前,为我系上了系带才回到对面。
“其实今年也准备了焰火,只是下了雨,燃不了了,”他拿起火钳,往炉子里送了一枚炭,讲的虽是憾事,但语气里却难掩悠悠惬意,“就在此处喝果酒,看雨落,太后觉得如何?”
温酒壶中溢出丝丝缕缕的甜香,惹我忍不住舔了舔唇角:“哀家觉得这个安排也很好。这观景阁虽然小,但是用处却很大,能听风能观雨,能看天象辨星宿,能饮酒作乐能吟诗作对,甚至酒到酣处,两厢畅快,还能……”
我打了个寒颤,唇齿先于脑子顿住。
他已经把酒倒入杯中递给我,抬眸时目光清亮得不像话:“还能做什么,太后怎么不讲了?”
接酒杯的手抖了抖,酒水顺着我的指缝流入他的手掌,他不甚介意地拿起绢帕擦了擦,低笑询问:“太后今晚怎么了,为什么总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为什么心不在焉,自然是差点说错了话呀。
心里一边忐忑着,为什么会情不自禁说到这些;一边又庆幸着,幸好是晚上,他应该看不出我的脸一直在发烫吧。
可天不怜我。
庆幸不过半秒,酒还未入唇畔,就听对面的人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问我:“好端端的,太后为什么脸红了?”
我:“……”
我:“炉火真旺呀,照在我脸上都感觉有些热呢。”话一说完,不争气的身体像是故意找我不痛快一般,再次自作主张打了个哆嗦,完全不顾及我的颜面。
姜初照呈乖巧无害状,持续发问,像是一定要把我拉下马才甘心:“那太后手抖又是因为什么?”
我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凄苦地放下,含着一包泪扯大谎:“这酒,可真是太烫了,都不好下嘴呢。”
目之所及,这条傻狗已经端起自己那一杯,仰头灌了个干净,灌完了还不算,竟还舔了舔嘴唇,笑出漂亮的白牙:“太后的口舌格外娇软所以觉得烫?朕却觉得温度正好哎。”
他说什么?口舌娇软?
本来已经尴尬不已了,他这话一出来,更是叫我如坐针毡。
但很快我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扣住地板缝,眉头皱得极深,抬头问他:“这是仗着小阁内只有我二人,所以陛下讲话都这么放肆了吗?”
他收起笑容,直起身子恍惚地看我。
似有道德绳索从悬崖上抛下来,我赶紧抓住它,乞求它带我逃离悬崖底的惶恐不安与纠结自责:“或者是哀家想多了。最近时常会想多,所以陛下还是不要跟哀家讲这样的话,哀家可是看过一百四十多册墨书巷的人,有些话你说着无心,落在哀家耳朵里,也能搅起能吞天噬地的风云。”
说完这些,其实是有些后悔,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姜初照。他带我来此处其实是让我也放松开心的,第一个说错话的人其实也是我,但我为了维持内心的安宁与秩序,却连带着也批评了他。
他垂眸又往炉子里添了炭,起身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引潮湿的风雨进来几许。
坐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沉思了片刻,最后唇角抽了抽,像是在极力忍笑。
我已然看不懂了,于是困惑道:“哀家方才是在批评你,你怎么还笑?”
“朕其实还挺想听一听,太后想多的那部分内容的。”
“……”
“朕也知道,今夜,太后的心里不够平静,”他轻缓地笑着,如落在阁顶琉璃上的雨,荡开指纹大小的涟漪,最后顺着极缓的斜面滑落下去,整个过程都是寂静无声的,“太后现在不让提朕便不提,朕就等着你,等你想提起的那一天。”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低下头去,捏紧了衣袖,告诉他也告诉自己:“不会有那一天的。你不必等。”
他却一点也没在乎呢:“不会有便不会有啊。太后现在安然无虞地坐在朕的对面,同朕一起喝酒,观雨,望天际雾霭沉沉,看窗外荷叶密密,已经让朕很欢喜了。其他的,若能有,便是锦上添花。若没有,就没有,朕也不会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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