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说话呢,能不能告诉朕你现在在皇宫里待着的理由啊,朕真的有些好奇,”他也靠在车厢内壁上,自嘲地笑了几声,泪泽却从眼角落了下来,“是贪恋太后的地位,贪慕儿媳的姿色,还是,贪求乔家的昌隆。”
此话如刀刃,如剑尖,如冰锥撞击,如顽石滚落。
不痛苦,不痛快。
不见血,不罢休。
我下意识想反驳,想说这些都没有。
可下一秒就回想到入宫前我踌躇了两年的打算,回想到我劝乔正堂让我嫁给老皇帝的话,回想这一年来支撑我自己继续做太后的动力,发现确实是他说的这三样:尊贵地位,乔家家运,天仙美人。
“你怎么还是不说话呢?”他又笑了几声,一如既往地凄凉又无奈,“朕等着你反驳,等着你骂朕呢。”
我掀开窗帘一角,把夜风让进来,好吹散这狭窄空间内的低迷气氛,与昏沉酒气。
往车外看了一会儿,开口前却还是把窗帘落了下去。
“你说得都对,所以哀家无从反驳。但是,正如哀家去年跟你讲过的,某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京城,更不可能发生在皇宫。”
“真快啊,一年过去了。”他像是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随便接了这样一句话。
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的。
仰起头,看向车厢顶棚晃晃悠悠的垂饰,一边费力抑制住哭腔,一边严厉起来,不满道:“陛下可长点儿心吧。容妃去年来指责哀家,被哀家训了一顿才消停下来,不再提这件事,结果今年,娴妃也瞧出你心思不在后宫诸妃身上了,后宫其他姑娘早晚也会瞧出来。哀家为了避嫌,即便偶尔是拍一拍你的肩、你的手,也惦记着身份,都会隔着衣袖,也从未主动去找过你,已经这样小心谨慎了,但依旧受儿媳猜忌指摘。实话讲,哀家心里不太痛快。希望你以后最好离我远点儿,我是你的母后,你不能对我不敬。”
“为什么要隔着衣袖?为什么除了朕生病,太后从来不主动找朕?甚至连朕生病了,都是林果儿和苏得意请你,你才过来瞧朕一眼,”他眼睑被泪水打湿,上下眼睫交错难分,于是目光被剪碎,变得模糊不清,“若不是朕次次腆着脸去找你,这一年过去,你大概就已忘了少年岁月,与朕形同陌路了。”
我又想反驳。
可今夜不知怎么了,每当我想反驳的时候,再一细思,就觉得,他说得很对。
“乔不厌,这一年来,我开心的时候其实很少,难过的时候却很多。有时候想想你做的这些事儿,恨不得以后都不理你了。”
“你可以不理我呢,”我一点一点地掐着指尖,努力掩饰住这寸皮肉下,针扎一般绵密的痛感,“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可行。”
姜初照终于收起了笑,侧着脸看我,虽然神色非常倔强甚至还很不屑,但嗓音里却是铺天盖地的委屈:“但怎么办,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朕前一秒想再不搭理你,下一秒就想骂自己,为什么要对你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打算,你要是知道会不会难过,再也见不到我,你会不会想哭。”
我终于敢看他了。
四目相对,发现我俩都不太好过。我的眼里潮水鲜明,他的眼里,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阿厌,”他苦笑一声,“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很像是两条被别人养在天井之中的小鱼?”
“什么?”
“一开始,我们都很想从鱼缸里出去。后来有一天,我们迎来了一场大雨,鱼缸满溢,我俩被冲出来砸落在地上,互相遥望的时候,发现对方都在浅洼中翻身打滚,溅起无数雨点,可任我们再怎么挣扎,就是回不去当初的鱼缸了,我们最后,都会被倾盆的大雨冲走。”
“姜初照……”
他对我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听他说完:“现在,我提前被被雨水冲出来,落在地上了。你却还在鱼缸里,对着大雨,欣喜万分。我很苦恼,想到底是再努力一些,跳进去把你拉出来,还是等着你被雨水冲落。”
“你说得太复杂了。而且被养在鱼缸里,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他却很较真:“其实原本可以的。你可以不嫁进皇宫,我可以不回来继承皇位。尤其是我,我甚至可以直接跑去你家,拦着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西疆快马加鞭,还是回来迟了。我们本来都不必受鱼缸的约束的,可偏偏又被养进去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初照。
会反思,会琢磨,还会把他思考的这些讲给我听的姜初照。
但我又很难过。
上辈子快到尽头的时候,我就整天这样瞎琢磨,而且越琢磨越高深,越思索越虚无。所以我更能感同身受地知道,姜初照确实过得不太好——
一个人要是健康无恙,平安无虞,快活自在,逍遥不羁,怎么会去想这些乱七八糟、弯弯绕绕的东西呢?
因为经历过,所以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变成上辈子的我,于是又掐了掐手指,连嗓音也提高了半分,好让让自己显得更坚定一些:“姜初照,你现在在往死胡同里钻。我们这样没什么不好,你的皇位越来越稳,处理起君臣关系来也越来越顺手。以前大臣们天天骂你,现在变成了偶尔骂你,连卫将军这种暗线遍布、盘根错节的大将都被你连根铲除,连杨丞相这种武断强势、雷厉风行的文臣都只能暗戳戳地通过女儿给你使绊子。哀家亦是如此,到现在满朝文武没人觉得哀家不够格,就连后宫,在哀家带领下,总体上也是平稳祥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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