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宝座上起身,理了理龙袍上的细褶,笑得灿若春光:“找人把朕弄死吧。”
咵嚓一声。
赵太傅手中的茶盏脱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紧接着就跪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在逢场作戏,总之方才的恃宠而骄转眼不见,瞬间变成伏枥老骥老泪纵横,朝着帝王远去留下的挺拔背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陛下何出此言?老臣已行将就木,何苦临死之前来作贱这一生的清名?若真有人行此大逆,也万万不会是老臣指使!”
苏得意把他搀起来,也顾不上安慰几句了,一溜小跑地追了出去。
*
把自己关在成安殿。
所有人都被他轰去了外面,只让苏得意一个人进来了。
背后的苏得意,大抵已经猜到了什么,同他隔着两丈远,还把头垂了下去,一点也不敢往这边瞧。
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就着穿窗而过的日光,看着平铺在地上的宣纸,瞧着熟悉万分的画风,望着其上不着寸缕的姑娘。
指尖颤抖着,摩挲过她回头时明媚而灿烂的笑颜,摩挲过她璀璨而灵俏的双眼,摩挲过洁白如玉的皓齿,摩挲过精致玲珑的耳垂。
以及,绒绒的鬓发,垂于胸前的青丝,白皙似雪的项背。
最后是,后腰间,清晰,生动的墨色痣。
少年事,翻山越岭,饮风而至,沐雨而来。
——
“我发现你有一颗痣。”
“在哪儿?”
“在这儿。很特别,很漂亮。”
“是怎么个漂亮法?”
“像糯米糕上的一粒黑芝麻,也像白绸缎上的一粒墨色珠,鲜明,生动,叫人一眼就记住。是这样的漂亮。”
——
是真的漂亮呀。
即便是此情此景,即便是伴随难堪,也一样觉得漂亮呢。
只是也很难过,很可惜,他可能是除了她家人以外,第一个发现这颗痣的人,却不是唯一一个,目睹过这份漂亮的人。
已经痊愈多日的箭伤,似乎在这一刻又苏醒了过来,又钝又涩的疼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后背,最厉害的那一支,贴着他的心脏向前移动,几乎叫他难受到透不过气来。
想去问问她,被看到了,为什么还在笑。
可下一秒又对她心疼得不得了,怎么这么傻,怎么会被姜域骗到如此地步,怎么会在回头的时候,对他这般放心且无所顾忌地笑。
他不是没想过,把她让出去啊。
去北疆的路上,看到她趴在马车车窗上的羞赧模样,尽管自己又悔又气,回到马车上擦着箭镞抹眼泪,可最后还是觉得她开心就成,想嫁给姜域,就嫁给姜域吧。
但为什么,姜域这个人非得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动作?好好的亲事,他给退掉。好好的阿厌,他说不要就不要。
若真的断绝往来也就罢了,为什么又非得念念不忘,非得觊觎窥视,非得仗着阿厌的欢喜,对她一次一次做出这种离奇的事来。
苦思冥想,想到泪盈眼眶,却依旧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为了皇位的话,就来找他拿啊,就拎了弓、搭上箭,来找他对决啊,为什么非得把阿厌牵扯进来?画了就画了吧,为什么还让这样的一幅画,流了出去,流到了赵太傅手里,甚至可能流到了更多人手中。
“苏得意,”他抬袖子抹去眸中的水,把这画按着原来的折痕,一下一下地折成原形,“朕要是决定杀掉姜域,你会觉得朕残虐吗?”
苏得意僵了几秒。
扑通一声跪下了,是真的害怕,所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陛下使不得!”
他把折好的纸揣进衣袖,回头,眼眶红得可怖,开口却笑了出来:“哪里使不得?他对朕,对阿厌做过的这些事,有哪一桩不值得一死呢?”说到这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有些失望道,“苏得意,你怎么也哭了?是在替姜域难过吗?”
眼泪从苏得意白白胖胖的脸上落下来:“陛下想听实话吗?”
“你说罢,朕听一听,看你能不能把朕劝下来。”
“老奴最替先帝难过,也替陛下难过,最后才替六王爷难过。”
年轻的帝王,就这样笑出声来,眸子里的水光潋滟着,若不是在讨论生死攸关的大事,单看这副灿烂的好模样,会让人以为他们在谈论什么开心的事。
“可以啊苏得意,我们三人在你心里原来是有个次序的。”
一向圆融的苏得意,这次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先帝曾经救活了奴才,给了奴才与常人无异的尊重,又给了奴才莫大的信任,老奴这条命是先帝的,之所以活到今日没有陪先帝同去,是因为陛下还在,您从小到大跟老奴说的话最多,老奴实在是舍不得走,怕您此后话更少,心更沉。至于六王爷,有些话太过大逆不道,老奴无法讲出来,但先帝有愧于六王爷,六王爷若是这样死了,先帝在天上,怕也会心疼得直哭。”
他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父皇愧对六皇叔,关阿厌什么事呢?他若是觉得父皇不好,可以来找我,父债子偿还能有个说法,哪里有父债儿媳偿的道理?他已经对阿厌很不好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鬼迷心窍,一时失控,甚至故意惹人不痛快,都有可能。但老奴了解六王爷,他会生气,会耍少年脾气,甚至会冷血会杀人,但绝对不会做出传闻中那些事!他罪不至死,况且,整个朝堂上,只有六王爷会帮陛下,只要陛下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