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东海龙宫已然变成一座海底坟茔,宫城里头到处都是东海龙族的尸体。
有的身死化为白骨,有的鳞化已久,包裹在最外层的鳞片已经变成暗灰色的石灰岩质地。
姜虞轻轻用尾巴尖儿拍了下那条鳞化的黑龙,就见轰然一下,那座石山般的黑龙倏然化为碎石粉末,海水流动,转眼间便不知将它卷到何处。
姜虞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荒谬感。
她总以为龙族应该是十分强大的物种,不说放眼整个仙门宗派,几乎无人可与方如是正面一战,说她自己就好。
因为身怀龙族血脉,她的修炼速度远超普通人,短短半年,就从筑基入门一跃而至金丹,便是天资纵横如江玄这样的,也是苦修了三年才修得金丹!
可就是这么强大的种族,谁能想到它们在被封印后的千余年内,竟然自相残杀而至相继灭亡。
方如是将整座龙宫都游遍了,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她终于忍不住用身体撞击宫墙,发出尖锐龙吟,震得整片海域都为之沸腾。
她身上几处大伤的伤口再度裂开,一时间,海水中血色弥漫。
姜虞心下不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用尾巴卷住方如是的腰身,阻止她的自残行为。
“够了!”
“你都看到了,你想要的龙族荣光已经不复存在,认清现实吧!”
巨大的白龙,两只灯笼大的眼睛大睁,目色赤红,用力甩脱另一条小白龙的桎梏,嘶吼道:“我不信,假的!此处肯定不是东海龙宫!”
姜虞冷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游回外城,用嘴咬住一块巨大的牌匾拖回来,丢在方如是面前。
那牌匾虽然依旧破旧不堪,还断了一般,但是依稀还是能够辨出仅存的两个字——
东海。
方如是看到那两个字,像是忽然被抽去筋骨,软软躺倒在祖庙前的广场上,龙躯横斜,一双赤红的眼睛不甘地望着那块断匾,眸中忽然涌出血泪,哀声痛哭。
从她还是个少女时起,她便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龙族昔日的风光。
虽然她年少时为男女情/爱所惑,一时将这个理想抛诸脑后,甚至还因为这段恋情被囚困了五百年,但一朝脱困,她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解开四海封印,释放被封印的龙族。
可今日才打开第一个封印,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东海龙族早已覆灭的事实,这叫方如是如何能够接受?
姜虞落在方如是身旁,蜷起身子,说道:“方前辈,事已至此,多留无益,趁着正道中人尚未发现,我们快离开吧。”
“思余有难,我还要回去救他。”
方如是的眼珠子动了动,冷冷朝姜虞望来。
“如果四海封印皆开,全是一样的结果,那时你要何去何从?”
方如是意兴萧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姜虞说话:“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你的族人已经全都灭亡了,那些玄门正宗的人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如何立足?”
姜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相信正道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比如她的父亲姜冲,她虽不知当年嘲风谷一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愿意相信姜冲必定是深爱着圣姑茱萸的。
再比如她的姑母问雪夫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苦心孤诣地守护着自己,还有门主师前辈,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怀龙族血脉,却依然愿意收自己为徒,倾囊相授,事事为她考虑周全……
还有江玄,只要一想起他,姜虞就觉得这世间红尘滚滚,哪怕有再多磨难,似乎也没有多可怖了。
姜虞看着心如死灰的方如是,心中虽恨她强行将自己掳来此处,逼她破坏封印,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物伤其类的怜悯。
她低下头,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断角,低声问道:“方前辈可曾想过当年你以血咒诅咒淮阴西门氏,您的师兄为何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将您救转回来?”
方如是闻言微怔,不解地抬头看向姜虞。
“冬藏法术一科,乃是您一手创建,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的师承竟未断绝,竟还能延续至今日?”
“您可曾想过,为何冬藏法术一科的嫡脉传人必须改姓为‘方’?”
方如是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虽然五官已经不复清晰了,可她依然记得那个人笑起来非常温暖,就像暮春时节里,午后暖洋洋的斜照。
“师兄……”
姜虞低低一叹:“方前辈,冬藏仙府也曾经是您的家啊。”
少女长尾一甩,舒展身体,碧色的眸子渐渐凝聚起坚定的光,那光如日光般灼目耀眼,几乎令方如是无法直视。
她听到少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我这辈子,绝不会为不值得的人掉一滴眼泪,只会为所爱之人拼死而战!”
“我爱的人在何处,我的家就在何处。”
方如是听到自己的心脏沉沉地跳动起来,明明在她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言论,可她却不禁为之震撼。
姜虞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朝东海龙宫外游出去。
海水中的盐分刺得她身上伤口生疼,可她全然不在乎这些,越游越快,越游越快,忽地眼前一亮——
一条浑身带血的白龙破水而出,仰天长吟,朝天上挂着的冷月飞去,仿佛要跃入九重天上的蟾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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