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问:“事后你也未向朝廷检举此事?”
“当时曹国忠只手遮天,咱家不愿以卵击石。”沈无疾道,“敢问都察院在曹国忠被咱家扳倒之前,又弹劾过曹国忠何事啊?”
洛金玉又问起其他事。
沈无疾继续道:“黄河官修堤岸,咱家是监督,可官修堤岸一向是工部遣派人手亲为,怎么不把工部那些人都算进来?”
“你将涉案之人一一说出就是,我自会一一问询,可你乃官修监督,堤岸偷工减料导致坍塌,你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洛金玉道。
“咱家又没有避责。”沈无疾道,“当年事发,咱家立刻就请罪了,可你敢把工部一一问询,当时那些人可不敢,工部尚书可是喻阁老门生,尚书女儿与小喻大人结的娃娃亲。因此他们自个儿不敢往下深究,倒是想杀咱家一人灭口,可碍着曹国忠的面子,到底不敢下手。此事儿扣了咱家一年年俸,打了咱家二十庭杖,不了了之。”
“但无论如何,此事重提,你也脱不了干系。”洛金玉道。
沈无疾嚣张得很,道:“行啊,咱家还怕这事儿不能重提呢,白给人背了黑锅,那二十庭杖换个身子骨弱点儿的,命早没了,咱家趴病床上俩月没下地!重提好啊,最好这事儿立案大审,叫工部那些负责此事的人都来打二十庭杖!”
洛金玉忙拉住他:“你是监督,你无需只将责任推到工部。他们固然有错,可你亦是监督失职。”
“咱家……”沈无疾犹豫一阵,叹气道,“嗳,咱家是失职,这罪,咱家愿意认。可其他人,一个也别想逃。咱家监督修堤,是头一回独自离京担这大担子,着实也一时难辨其中浑水深浅,到了那儿才知,修个堤岸的事儿,也大有文章。”
黄河堤岸坍塌,引致两岸无辜百姓死伤数百、流离失所之人上千一事,着实令沈无疾愧疚,否则以他个性,又怎会主动上书请罪。
这与赈灾一事又微妙区别,毕竟旱灾非他所为,而堤岸却是他亲自监督建成的。
可修建之时,沈无疾着实也是无奈。
在那之前,他一直在东厂做暗探,或做些抓捕之事,于官场深浅,是确实不太明白擅长。
曹国忠是有意提拔他,让他日后进司礼监,做得力臂膀,因此把他从东厂拎出来,让他试着独当一面。
再说这修堤一事,沈无疾去之前,以为这事儿很简单:不就是在当地雇用苦力,采买材料,然后修堤?能有什么别的?
哦,他倒是也知道,其中必然有些贪贿的事儿,比如雇苦力实则花了三万两,对朝廷报账三十万,材料采买三十万,报账一百万。
他没有想到的是,事儿远远比他想的更复杂。
工部向朝廷报账雇用苦力三十万两白银,下给当地衙门的是三万两,由当地衙门去雇人。
衙门也不专于此事,便扣下一万五千两,拿剩下一万五千两给当地及附近专修房屋、城墙之类的商人去雇苦力。
商人们为承得此项工程,其中不得请官衙大老爷们吃饭送礼?老爷们又能从中得一笔利。
好容易,大商人定下来了。
商人做事倒也快,拿了一万五千两,立刻组织起苦力们上工。
可惜,上到一半,商人忽然翻脸,想尽法子拖欠苦力劳资,说好的一日三餐也改为两餐,只有素,没有荤,一人二两杂米饭,一份红薯叶,一碗洗锅汤。
苦力们自然不干,便罢起工来,还闹去了官衙。
官衙不理。
苦力们商议过后,首先剔除沈无疾这曹国忠派来的必然是坏人的阉人,将工部官员当成青天大老爷,前去上告。
工部官员赶工期好回京报喜呢,见工程竟因此故停下,不由大怒,骂了官衙一顿。
官衙这边唯唯诺诺,那边叫来商人,大骂一场。
见那些苦力不知好歹,有饭吃还不知感恩,竟还敢去京官老爷面前告状,商人也极为气愤,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对这些苦力分而化之,许诺给一些人,让他们将那些领头闹事的赶走,那么,原本那些人该得的钱,就一并给他们。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商人的计策成了,出了这口恶气。
他便给了本来就该是这么多的工钱和待遇给剩下来的一半人,让他们赶着工部催促的工期,继续修河堤。
沈无疾得知此事,有些担忧,特意找来工部商议,是否要放缓工期,或者再多招些苦力来做事,否则如此仓促之下,恐怕质量不好。
工部却百般拒绝。
于工部而言,工期是绝不能缓的,否则叫皇上看见了,要说他们无能。
吏部年度审核评定百官功绩的时候也要到了,若在那之前不能完成这样一个大功绩,轻则,工部来年一整年抬不起头,重则,说不定还要罚工部上下的月俸年奖,甚至于降官。
至于采买材料,亦是大同小异。
最终采买到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就不得而知。
倒是合作采买的那些商人,大家都彼此认识,不是这个的亲戚,就是那个的朋友。
其中更叫沈无疾无语的是,七七八八漏下来的这点子钱采买筑堤材料尚且还吃紧呢,却还有人提出要在堤岸两旁建柳荫道花圃等优美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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