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代,天上突然砸下个馅饼,皇上美滋滋带着家眷来京城,来了才惊觉还不如在老家舒服。毕竟,在老家那人生一眼看得到头儿,就和父王和爷爷他们一样舒舒服服老死,可在京城,这能寿终正寝的安逸人生路似乎就比较难以实现。
走是走不了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才四方周旋。于他心中,他始终都是外来者,而所有在他来之前就存在于这朝廷中的人,包括喻阁老、君太尉、沈无疾,都与他有着难以言说清楚的微妙隔膜。
也因此,他如今见着洛金玉这尚未出仕的“新人”,且这人还一派耿直天真,心中甚喜。
说得直接点,至少他绝不怕洛金玉背后捅自己刀子。
两人就这样,心中各有所感,居然相处也挺融洽。
洛金玉开门见山:“恕草民揣测圣意,皇上是想让草民辅佐皇上稳固君权?”
皇上感动道:“你可知朕多久没听人说话这么直接了吗?那些人每回说话,都是长篇大论,顾左右而言其他,说不定心里还嫌弃朕总听不懂,可那些算人话吗?譬如就怕朕和先帝、成宗一般突然驾崩,因无子再度引起朝纲混乱,想让朕多临幸后宫,多纳几位妃子,直说不完事儿了嘛,他们不!他们——”
“皇上,”洛金玉打断他的话,恳切建议道,“您的话,也不少,并且与您要说的要紧大事没有太多干系。若如您所言,宫中耳目众多,为防引起猜测,草民与您谈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太久。”
“……”皇上噎住,沉默点头,道,“你说得对,朕就是想让你辅佐朕。”
“草民读书正是为此。”洛金玉道。
皇上笑道:“朕知道。”
洛金玉继续道:“但有一事,草民要禀明圣上。”
皇上道:“你说。”
“草民与沈无疾已议定结亲。”洛金玉看着他的双眼,淡淡道,“若他当真如曹国忠一般残害忠良、玩弄朝政,草民不会徇私,可草民如今只知他虽也有些敛私之心,却于大义上并无它碍,至于徇私些事,草民亦已在劝阻他今后不要再做。因此,若皇上对他仍心存排斥乃至于铲除之心,草民无法苟同皇上做法。这其中自然有草民私情,可却也并非全然因此。就算草民与他没有结亲,也是一样的说法。若能辅佐皇上成就一朝盛世圣明,是草民平生大幸,可草民不愿弄权,若皇上是为社稷苍生、朝野清明而锄奸臣佞臣,草民愿效犬马之劳,虽百死而不悔。可若皇上与君亓之流无异,仅为自己巩固君权而铲除异己,恕草民无能为力。”
皇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看了他一会儿,道:“洛金玉,有没有人说过你不识好歹?”
却不等洛金玉回答,就道,“朕一定是问了一句废话,一定有不少人这样说过你。”
洛金玉道:“并非如此,有人这么说过我,可只有寥寥数人。”
皇上冷冷道:“当着你面说的人不多,不代表背地里说的人就不多。”
“当面不说,而在背地里议人是非,这种人所说的话,草民觉得不听亦可。”洛金玉平静道,“何况何为‘好’,何为‘歹’?草民觉得自己所识皆‘好’,只是不如意他人意思,这样就是‘歹’的话,那这所谓‘好歹’,识与不识,都没什么所谓。”
“你——”皇上指着他,却半晌没说出下文,最终一甩袖,悻悻然道,“朕本来也觉得君若广他们忒心胸狭隘,非得那样置你于死地,如今看来,想必你当时是真要把他们气死了。对着朕都是这样,谁知道你对着他们说过什么。”
洛金玉没有说话。
他其实有些无辜,因为他当年对着君若广他们是说过重话,可刚刚他对皇上说话,自感都是些肺腑诚挚之言,也不知皇上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皇上生了一会儿闷气,见洛金玉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既不请罪,也不服软,便问:“沈无疾没教你规矩?”
洛金玉茫然道:“什么?”
“你惹朕龙颜大怒,该请罪。”皇上道。
洛金玉“哦”了一声,这才跪下,倒也没有慌张,只诚恳道:“草民初次面圣,不通规矩,触怒圣上,是草民之错。”
皇上忽然又觉得自己和这木头桩子置这种气,很不成熟,便挥挥手:“罢了,起来吧。”
洛金玉起身。
皇上刚要大度说话,洛金玉问:“敢问皇上,草民因哪句话触怒了龙颜?”
“……”皇上问,“你想做什么?”
洛金玉再诚挚不过地道:“用以反省,知错就改,下不再犯。”
皇上:“……”
他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总不能说,因为洛金玉义正词严说不愿帮他弄权而生气吧?
这木头……换了谁,遇上这好事,能立刻说出那么一番话的?就是真不愿意,也别说出来啊!当自己面前的是谁?菜场里买菜的大爷吗?
皇上悻悻然,含糊道:“你知错就好了。”
洛金玉却道:“皇上既说草民有错,就该将错处告诉草民,如此才叫是非明断。若您只说草民有错,却又不告诉草民错在何处,岂非含糊敷衍,叫草民茫然无知,难免心生揣测?上至圣上,下至百官,都绝不该有此行为,否则上行下效,必将模糊法令,叫事态诸多不明,长此以往,暗鬼丛生,天下混沌,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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