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咬了一口冻得瓷实的冰糖,边嚼边说:“我小时最可爱吃甜的了。可家里穷,兄弟多,又赶上自然灾害,哪儿有闲钱买糖吃。你奶奶顶多拿省下来的副食票儿去商店里买些渣儿。”
徐明海不解:“渣儿?”
“哦,就是点心脱落的酥皮,碎末儿,直接拿勺儿擓着吃特解馋。不过吃的时候得小心点,没准有耗子屎。”
“……”
“有一次,我看邻居家三儿拿着块水果糖,馋得不行,求他让我舔舔。他说我学狗叫就给我舔,我就学了,结果正好被你爷爷瞅见。他骂我没出息不给他作脸,拿鞋底子把我从家门口一路抽到胡同口。”
徐明海倒吸一口凉气:“这三儿还在吗,爸,我替你抽他去!”
徐勇笑着摆手:“那次之后,我就再不吃甜的了。说来奇怪,老不吃,也就真的不爱吃了。”说完,他把手里的冰糖山药递给徐明海。
徐明海接过来咔咔就咬,还不忘给他爹宽心:“爸,你们小时候的日子是穷。可现在不越来越好了吗?以后放开吃,注意别得糖尿病就行。”
“儿子,我想说的其实是,”徐勇顿了顿,盯着徐明海,“就算果子是你打心眼儿里最喜欢的那块糖,你也不能再跟他好了。”
一瞬间,浑身的血全部都涌到徐明海的头部。他涨红脸,嘴里含着山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噎在喉咙里,近乎窒息。
徐勇最终放弃了与儿子的对视。他低下头,慢慢说:“刚开始可能会难受,会睡不着,会觉得委屈。可日子久了,也就淡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再也不惦记着那块糖了。”
徐明海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俩人的事情会东窗事发。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比如被李艳东一个耳贴子扇过来或一记窝心脚踹过来,他都能承受。可是,他受不了自己爹用这种千帆过尽口吻把自己的感情比喻成小孩子的嘴馋。
“爸……”徐明海喃喃的,“您是……是……”
“我是怎么发现的?”徐勇无奈一咧嘴,“那天,果子一早回来在院子里洗头。我打旁边过,就看见了他一身吓人的蚊子包还有抓痕。说白了,都是打这岁数过来的,干什么事儿能不管不顾任蚊子咬成那样儿?我以为,他是跟自己小女朋友没忍住,俩人在外面野地里……结果没想到……”
徐明海在心里接了后半句,结果没想到自己儿子回来后,也是同样一身的包和抓咬过的痕迹,触目惊心。他顿时理解了自己爹当天失手打破碗时的心情。
徐勇继续说:“我还怕是自己多想,所以就跟了你们俩月。”
“跟了我们……俩月?”徐明海又变成了复读机。
“你每个星期一都会接果子放学,然后去XX宾馆。你跟你妈说的是冯源店里每周一上新碟,你捎带手帮忙顺便看电影刷夜。而果子那儿,反正不需要跟谁交代。”
徐明海这回真傻了:“不是,您哪来的功夫盯我们的梢儿?”
徐勇又笑:“你爹下岗都快半年了。”
“什么?!”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徐明海急忙追问,“您怎么不跟家里说?那您每天夹着包儿……”
“我开始每天夹着包儿是去’下岗人员安置再就业’那边儿找工作,可登记的人越来越多,工作方面却没有消息。再后来,我就跑到这儿来。”
徐勇四处送了送下巴:“看看风景,想想人生。反省自己一把年纪的人,居然一无是处。厂子里一经济体制改革,就先把我革了。哎,前一秒好歹还是颗社会的螺丝钉,下一秒就成了阻碍企业发展的垃圾,被人撬下来随手就扔了。”
“爸……”
那时候“中年危机”这个概念还没流行开。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地在时代的洪流里翻涌,分分钟有人爆富,有人下岗。而徐明海作为一个20岁正当年的小伙子,他无法完全理解父亲的焦虑。
“爸,您儿子能挣,比您上班强。您就当是提前退休,正好在家享清福!”
“事情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徐勇说,“你妈盼了半辈子分房,现在房子没分成,人也下了岗。盼头突然没了,我真怕你妈扛不过去。”
徐明海觉得今天跟徐勇的对话就像是在玩俄罗斯套娃。一层套着一层,永远都有更坏的消息在等着自己。
“我妈扛不过去什么意思?”
徐勇看了徐明海一眼:“我从你妈包儿里看见诊断证明,肝癌三期。”
这下,涌在徐明海脑子的血一下子又顺着四肢流得干干净净,身体倏然间就凉了。
半晌。
“爸……”徐明海结结巴巴地问,“会不会搞错了?我瞅着我妈的身体比我都好。真的,饭能吃两大碗,那天在胡同口跟钱大妈吵架,底气特足。”
“白纸黑字,哪儿能看错呢?我问过别的大夫,人说三期是晚期,等于判了死刑。一般人顶天儿也就活个两三年。我见过她偷偷吃药,药外面的包装都撕了,肯定是怕咱爷俩知道。”
徐明海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呆滞地望着徐勇,伸手掐了下自己的胳膊。
“我早掐过了,”徐勇摇头,“每天早上一醒就掐,都紫了,没用。”
徐明海看着对方嘴巴一开一合,兀自在说着什么,等他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爸!我玩儿命挣钱,但凡有一丁点儿希望,咱就不放弃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