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车熟路地绕过面前的书架,从最黑漆漆的密室门口走了进去。
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不太好,险些直接撞到正对面的博古架上,方和在他身后跟着走了进来,连忙点起了三根蜡烛,才把这一片黑暗的空间照亮了些许。
周兰木定了定神,转头打量起这间密室来——这密室似乎平日没有人来,大部分东西上都盖了厚厚的白色绸缎,只有进门处那个博古架上没盖什么,放着一些寻常的笔墨纸砚、男子衣物,瞧着却一尘不染。
密室中央摆了一个大大的铜制香炉,镂花精美,还有燃尽了的熏香碎末。方和拈了些放在鼻子下,却惊异地笑了一声:“哟,这是檀香。”
檀香——是当初承阳皇太子最爱用的香料。
周兰木手指一抖,举着手边的蜡烛转了两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件密室里甚至连一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白色绸缎下大小不一,也不知道盖的是些什么东西。
楚韶素日里一直待在这件书房里,密室之外的椅子上有厚厚的落灰,密室之内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那他平时都在干什么?
方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殿下,来瞧瞧这个,我老眼昏花,是看不清啦……”
他回头去看,只见方和手中拿了厚厚一叠信笺。
最上面的一封已经被他拆开,周兰木接过,低头一扫,先瞧见了一句:“承阳吾妻,见字如面。”
血液里似乎被灌进了什么东西,冰凉的,酥麻的,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栗。
周兰木默然地拿着那封信,继续往下瞧。
楚韶从前写字并不好看,歪七扭八不成样子,从春深书院被他带回来、住进太子府之后,他手把手地教了许久,才教出一手行云流水的行书来。
只是他自己不爱写行草,更爱凌厉些的瘦金体,楚韶还不止一次表示过抗议,也要学瘦金体,说这才是“落笔有风骨”的好字。
可如今……风骨何在?
零落成泥碾作尘。
“承阳吾妻,见字如面。”
“我虽更爱唤太子哥哥,却如常将此句置于信首,亦如当初你寄去西境的一百三十二封信,信首之语——‘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周兰木淡淡地想着,当日情浓之时,西野犯乱,楚韶领兵北上姻痴山,他忧思如焚,恨不得一日写三封信叫对方报平安。
可真正铺开信纸,蘸墨落笔,也只好写一句“元嘉吾弟,展信安康”。
“我自今时今日起与君书,来日焚信祭奠。惟愿九幽之下邪灵勿扰,往生之路清平安乐,言不尽思,再祈珍重,韶笔。”
很短的一封信。
周兰木看了看方和手中抓着的一大把,和他身后一个木匣子中数不清的信件,蹙眉道:“你从哪里找见的?”
“进门的博古架上啊,”方和撇撇嘴,“我瞧着这木匣子精致,便取下来看看,谁只看见了这么多封信——你看这木匣子,还有三只呢。”
这么多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周兰木僵硬地凑近了些,仔细打量起了进门处那个博古架,他方才没有仔细看,此番举着蜡烛靠近了,才真正吓了一跳。
那架子上摆的,都是他从前的东西。
笔墨纸砚,全部都是皇家规制,笔杆上刻了篆体的“风”字,还有他非常熟悉的磨痕。那男子衣物……似乎是从前的披风,墨紫滚金,玄狐皮毛,被保养得一丝不乱,崭新如昔。
周兰木伸手从那光滑皮毛上拂过,突然忆起了楚韶同他的许多言语。
“是我的亡妻。”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他死了,我永远不会去爱别人……”
他知道这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有一些东西是掩饰不了的,譬如他能看出来的、对方眼中浓重深沉的爱意,他知道楚韶一定是爱过他的。
只是这感情缥缈至极,不敌他当初的万分之一,在权势、利益、性命的对比之下,轻得连一根羽毛都比不上。
在仇恨和不甘的驱使下,甚至能被他亲手扼杀。
他早该明白这个人口中所言的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即使这些东西都摆在这里——过去的一切也都已经逝去,悔恨和痛苦,都只是让他自己心中好受一些的工具。
不要再被他骗了。
周兰木定了定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将手中的信往匣子里一扔,嗤笑了一声:“感动自己谁不会,把人害死再伤春悲秋,是真心悔过,还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呢?”
方和道:“你们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不是真心悔过……”
“就算是真心悔过,我也不会原谅他的,”周兰木飞快地打断了他,“后悔,是天下最没意思、最无趣的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转,但方和知道,他越是面无表情,内心情绪翻涌便越大。
于是他叹了口气:“你在找什么?”
“这密室杂乱,堆砌杂物,他从哪里写的信?”周兰木伸手在密室的墙上叩了两声,“若我没猜错,这密室恐怕有第二层,只是我从前没去过,不知道机关在何处。”
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半天,终于状似凝重地道:“这第二层藏的东西定是极为要紧,方子瑜嘴硬,看来如今还不能让楚韶死了,先问出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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