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扭头去吩咐吃食,一边把热菜热汤呈上桌案,一边把宫里的所见所闻全都说过一遍。顾越听完,嚼着口中的饭团,突然怔在原地:“难道你是说,我丑?”苏安心里又疼又暖,连连忙摇头。顾越唉道:“我不丑,我这叫,外焦里嫩。”
语气很自信。
夜里洗漱完毕,苏安拿出七夕的针,替顾越挑脚上磨出的水泡,也说起体己话,这几日,都水监大使刘承祖,因为沉船,每每闹到宫里,找殿中监崔隐哭诉。
苏安学着刘承祖说话,往自己的底衣里塞了个枕头,挺起肚子,捋过胡须。
“崔大监,某就说过,转运司管官饷和军粮都可以,怎么能管御用粮?原本好好的直运法,久是久了点,可就没出过这事,突然让他们管,改转运,唉。”
“现在可好,刺史大人们问起来,如何解释?是某都水监下面的舟楫署、河渠署做得不对,还是他仓部郎中顾越的河阴转运司渡口规划有误?急死人也!”
殿中从三品大监崔隐,洛阳好客君子,执掌紫微宫用度,在听说此事的当日,找到新任礼部尚书李林甫,不顾刺史们的奏表,一笔就把各州的礼单以铺张浪费的名义给否了,如此,先避免直接冲击到裴耀卿的漕运改革,然后,才是问责。
苏安喜过之后,又忧愁,刺史们是不必担心未按时交纳贡礼了,顶多也就是自己承担些损失,抱怨两句,可据说刑部的比部郎中,先前就负责漕运勾检,这回仅仅河阴一仓,就先叫转运司拿去那多好处,想到往后,他们岂不得往死里卡。
“大家高高兴兴来,本没那多事。”说着,苏安把针洗干净,插回线团,拿湿布擦了擦顾越那只细嫩白净的脚上的粉红创口,“就怕波澜未平,赛事得推迟。”
“好了,阿苏,都是家国良臣。”顾越哪里舍得叫苏安这么伺候,欠了欠身,把左脚抽出来,换上右脚,摇了一摇,“别担心,绝不会耽误音乐赛事。”
苏安:“……”
苏安许久没能和顾越同床共枕,很想钻到顾越身边睡,可他又顿了顿,另外那位情人也是不能冷落的,于是,就把妙运琵琶挪到二人中间,共度了几天。
这几天,流水席未开,五品文散朝议大夫苏莫谙之宅竟迎来了十余批客人。
苏安自然明白,顾越住在这里是为躲避风浪,所以能挡的都挡开,只有两批,他实在拒绝不了。一是都水监大使刘承祖的人,逼转运司承担责任,吐出供御漕运之权,二是刑部比部郎中的人,斥责转运司擅专,当归还勾检之权,否则,他们不仅要严查此次事故,还要追根立案,挖顾越和游桓之、李道用的老底。
顾越严词拒绝,不以任何形式修改法令,也不写向裴耀卿请求通融的文书。
苏安知道其中利害,并不想插手,只是念着来长安前和崔、徐二人的约定,在征求过顾越的同意之后,偶尔地把琐碎事务往殿中省崔隐那里知会两句。
九月十五,河南府本地诸族联合商贾,于思恭坊办流水席,请诸州刺史游宴。
下晌,行过傩,街头巷尾就已经飘满了首道牡丹燕菜所具有的独特酸辣气味。
洛阳水席原本就始于民间,自武周时被宫廷召入,再流传回民间,脱胎换骨,幻化为二十四出水芙蓉,时人为道菜品都起了名字,吃光一道,才能再上一道。
至华灯初上,坊里各院门口都亮起硕大的剪纸灯笼,茱萸林旁边,来自各州县教坊的面画彩妆的乐人,坐在花榭里,隔着潺潺清溪,贡献才艺。这是五凤楼赛事之前,乐人们最后一次互相切磋交流,引得文人和才子们大展才情。
席位设在水边,有屏风隔断,三四人为一桌,纷纷高谈阔论。苏安和顾越沿着溪流而行,一路遇见了许多惊才绝绝的妙人,其中之一,就是郑州刺史李彬。
李彬一袭墨蓝云锦,见面开折扇相请,笑容温和:“都说昔年杏园状元郎,被汴河活生生折磨成守仓将军,今日所见,纯属胡说八道,这分明就是田舍郎。”
顾越苦笑道:“贡礼损毁,现在人人追着我喊打,而李刺史不计前嫌,还奉我为座上宾,唉,感动。”李彬道:“那是有些人目光短浅,看不透其间的道理。”
却也是李彬,得知自己八车纭裥绣在汴口沉入河底,非但不恼,还作了首诗。诗词大意是,那江底的鮰鱼哟,有天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自己游在天空中,乍一看,身边多了云彩,再一看,原来是千百条从江面洒落的绣花丝绸,好不欢乐。
顾越感动得热泪盈眶。李彬道谈吐有方,道是漕运独立对州府有利而无害,其一,漕运支出由户部所征的盐利抵消,州府就地用钱,钱不亏;其二,转运司规范槽道引水,利于州府屯田理地,地不亏;其三,转运司任职,能由州府荐人,人不亏。有此,钱、地、人,三个不亏,郑州州府打算效法河阴县,表示支持。
顾越虽初次见李彬,却如重逢知己,他原本打算利用户部仓部管理各州田税这一关,逼李彬自吞沉船的苦果,却未料到,此人先己一步,提到了跟进漕运法。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彬把折扇打在桌上,目光笃定,“顾郎,若说因地缘,游府尹是首个支持你的,那本府因人缘,可否就算第二个。”
顾越挥袖行礼:“谢刺史提点,定当上禀裴阁老。”李彬笑道:“莫要谦虚,顾郎,朝中多少人盯着小小的河阴段转运司?据李某所知,顾郎和沧州沈刺史,现何清郡令张仲臣,宋州韦刺史,太原府王庭甫都有交情,不必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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