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见到了昨夜与自己跳舞的女郎们,见到那个与叶芳有过不愉快谈话的贵妇,最后是那个在上船第一天时对自己多有巴结的丁姓青年。对方哀求地看他,而旁边看守的二等舱乘客抢在丁姓青年说出更多之前,上前去,拿手上的棍棒敲丁姓青年后背,说:“闭嘴!不要打扰我们贵客看风景。”
丁姓青年情绪忽然失控:“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是贵客!姓韩的不就是家里有几个钱——唔……”
他又被抽了一棍子,身体往旁边倒去,恰好落在一团脏污上。二等舱乘客大笑,又嫌弃,说:“你们身上沾满这些玩意儿,难怪人家不愿意过来。”复转过身,对季寒川点头哈腰,“您别气,我们来教训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行,您继续忙。”
季寒川倏忽觉得荒谬。
他问自己:这些真的是“人”吗?
又承认:是的。他们都是“人”。
所以有善恶,有悲喜。
季寒川看了片刻,说:“乐游之前说过,不能让他们饿死、渴死,你们有照做吗?”
这的确是乐游的吩咐。但他是出于另一个目的:大规模NPC死亡,可能会造成极其惨烈的后果,玩家们不想徒生事端。
二等舱乘客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有些搞不清季寒川想做什么。但还是回答:“乐哥说了,看人要死了,再喂水。喂完水还不活,再喂饼子。不能让他们有多余力气,给乐哥捣乱。”
而季寒川看看头等舱乘客们的样子。很渴,很饿,但没有死。最多只是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与身旁其他人相互依偎着。除了丁姓青年,其余人至多是偷眼看自己,没有再做更多。
有一刻,季寒川觉得自己十分虚伪。但他又觉得,这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十二点钟之前,季寒川忽然问:“你们如果不被绑着,但要去三等舱,那里有很多人,更挤、更脏……你们愿意吗?”
二等舱NPC一愣,想说点什么。头等舱NPC则一一抬头,看着季寒川,眼里带着许多情绪。怨恨、妒忌,还要一点斟酌考虑。
季寒川看一眼怀表。已经在倒计时最后十秒。
他一点点后退,最后坐在栏杆上。
从前这个时候,季寒川都在房间里。觉得船侧有薄雾,却没意识到,从薄雾到浓重灰色雾气,竟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好像只是眨一下眼睛,船侧就是一片灰雾。再眨一下眼睛,面前的头等舱乘客消失,只留下一堆绳索。二等舱乘客同样消失。
第三下眨眼,一个穿着船员服饰的鱼出现在他面前,胸口被鱼生撑得紧绷,但季寒川能在“它”口袋中看到银元的形状。宁宁出现在这条鱼身后,担忧地看着季寒川。
鱼怪触须飞扬而起,直直朝季寒川抽来!
季寒川半身都在灰雾里。
在确定灰雾对身体无害、不会造成什么侵蚀,只是让视线有些不便后,季寒川果断后仰,直接从船上跳下!
这是他一天之中第二次跳船。
从头等舱甲板落到海水里、找到先前放下去的救生船,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这一瞬间里,季寒川意识里的时间像是被拉长。他一心多用,见到滑溜溜的触须朝自己愈来愈近,而在抽上刚刚自己坐过的栏杆时,栏杆骤然崩裂;
见到二等舱中,那些白天或懒懒散散、或作威作福的NPC们聚在一名船员身后,几百号人密密麻麻站在甲板上,看着正在下坠的自己。而那个二等舱的船员也在瞬息之间变出鱼怪真身,又有一条触须伸向自己——不,是两条;
见到三等舱的甲板像是被水淹没,其中漂浮着许多尸体。明明是空荡荡的栏杆,却能挡住所有水流。尸体之中,季寒川甚至见到白日里抢食鲨鱼的面孔。
最后,他落入海水之中。
这是他第四次入海。
与白日不同,或许是光线原因,或许是其他更加不科学的东西,让海水失去了白日的干净、剔透。他像是在一盘黑水之中。
但他眼力甚好,此刻转开视线,慢慢觉得,安平轮的轮廓似乎有些奇怪。
季寒川还想挨得近一些查看情况,这时候,却听到了“噗通”、“噗通”两声。他明白,大约是先前的鱼怪入海。
他记得声音响起的方位,身体在水流中迅速游走,要去救生船的方向。一片湿冷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季寒川小腿。季寒川皱眉,身体在水面下柔韧地卷起,从自己腿边抽出一把刀。
正是早晨时的厨刀。
上场游戏最后,他就觉得,有时候一把力气,未必有合适的工具好使。可这局游戏里出现的桌子腿、凳子腿,都不太方便携带。隆哥手边倒是有一把弯刀,但可以想见,隆哥不太可能心甘亲愿地交出东西。
眼下,厨刀顺着水流,朝缠在季寒川腿上的东西斩去!
季寒川做好了刀片崩裂的心理准备。先前在水桶里摸鱼,他已经知道,鱼怪身上鳞片极硬。眼下只是一个尝试。
但他片刻之后,意外地蹬一蹬腿,发觉腿上的力道已经松了。
他听到一声奇怪的痛呼,像是婴儿在尖叫。
顺着声音,季寒川大致确认鱼怪的方位。离自己不算远,但也并不近。
趁这个机会,他浮出水面,手指攀上救生船船沿。
到了水面上,透过灰雾,能更清楚地发觉,安平轮看上去……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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