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怀南坐在门槛上,看院里的侄子侄女放爆竹。
头上扎着红绳的女孩儿猛然将点燃的硝石塞进竹筒,往院里的空地扔去。胸前挂着的白如米糕的小玉坠轻轻摇晃,黄色竹筒内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如同惊蛰轰轰作响的雷。
因胞弟的丧事,母亲全然失了启程回渠州的心,便暂住京城的姑母家中休养。
元正再多的热闹也与穿丧服的落魄人无关。
小儿子不甘受辱自尽后,渠州刺史终日闭门不出,向来由她题字的桃符,也被交到了姐妹手里。请医师来瞧过,只说是郁结于心,开了几副化气的方子便算完事。
寒风阵阵,吹起立在屋外的竹竿上悬挂的幡子,也将孩童的欢闹声托举起来,演化为一朵紧挨夜色浮着的粉红色的云。
沉怀南仰头,瞧见墨蓝色的天幕。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才是母亲最大的郁结。
堂堂刺史,朝廷从五品官员,几上御史台皆被扫地出门,何其屈辱。
就在此时,一小厮快步走来,俯身在沉怀南耳边悄声道:“公子,侧门有人约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鸟衔花玉佩,递给自家公子。
沉怀南微微一笑,将玉佩收入袖中。他朝院里的孩童们招手,温声道:“叔叔先离开一会儿,你几个在这儿乖乖的,莫要伤了自己。”
几个玩耍的孩子一同停下手中的事,脆生生地应了句:“好ρǒ1八sんù.c哦м”
穿过挂着灯笼的廊道,沉怀南在提灯小厮的陪同下,轻启半掩的侧门。
来人拿一柄轻巧的唐刀,红木刀鞘缂金云纹,身披黑狐裘大氅,面容素白如冬日雪。
沉怀南含笑行礼。他拿过小厮手中照明的灯笼,示意他先退下。
“天冷,内侍大人不妨进屋坐坐。”沉怀南说着,微微侧身,似是要亲自为长庚引路。
长庚却道:“不必。玉佩已送还,自此你我互不相欠。”
“大人怎么有空来?”沉怀南似是不经意地发问。
“殿下今日进宫赴家宴。”长庚答。
“那内侍大人的亲眷可是要在晋王府与您团聚?”
“我只有殿下。”长庚微微眯眼,隐有不耐。
沉怀南嘴角噙着那抹不改的微笑,躬身道:“大人,沉某虽出身低贱,却也是见过后院相斗的……正君毒害小侍,侧君陷害正君。以色侍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跟了殿下十余年,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长庚冷笑一声,手中长刀出鞘半寸。“殿下还没迎你过门,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沉某不敢。”沉怀南言笑晏晏地行礼赔罪,纤长的刀影印上肩胛。“沉某只是觉得……这场合作可以继续下去。当然,是为了殿下。”
长庚对合作不感兴趣,但听他提到了主子,便愿耐着性子听一听。
“夏家乃是关陇贵族,延续的时日比大楚朝都要长久,祖上曾出过五位宰相,贵不可言。”沉怀南冲长庚比了个手形,面色凝重。“殿下择夏文宣做正君,为的就是得到夏家帮助。反观夏家,尚书令与中书令政见不合已久,而皇太女的正君寒川公子便是中书令之子。再加上刘静阁之事,尚书令必然不会将独子许配给皇太女。然而除了殿下,还有一个合适人选ρǒ1八sんù.c哦м吴王。吴王生父九霄公子如今名为侧君,实则与正君无差,何况吴王的正君公子乃前朝萧氏所出,实打实算,夏公子还要管他叫一声姑父。”
豪门姻亲,皆是如此,亲上加亲总归出不了错。
沉怀南伸出的手缓缓握拳,“太女自小被圣人养在身边,权势之大、气焰之盛不必多言。吴王如今任卫尉少卿,正四品,后加封银青光禄大夫,从叁品。晋王殿下虽有军功在身,可这里是长安,不是雁门!……大人,尚书令若是将夏公子嫁与晋王殿下,图的是什么,您可明白?”
图正君之位,图外戚之名,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敢问大人,那夏公子入了晋王府后,谁能保证他一心一意地为殿下呢?”
这段姻缘中的弯弯绕绕沉怀南早已看透,因而当夏鸢手下的人找到他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下她的要求ρǒ1八sんù.c哦м前往晋王府,扮演中间人角色。
比起与吴王联手,仍欠了那么点火候的晋王要更好掌控。那夏文宣既是两方联手的证明,也是一个放在晋王身边的眼线,一个向她施压的工具。
夏鸢……看来是想当第二个长孙氏。
沉怀南细细品味着长庚微妙的神色变化,温声道:“请大人给沉某帮助殿下的机会。您与我联手,于殿下百利而无一害。难道您想看着殿下被区区一个豪门公子把住命脉吗?”
若是陆重霜在场,必会被沉怀南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逗乐。
在她面前,一口一个“沉某不敢”,信誓旦旦地说夏文宣入府后必然会听话。到了长庚前头,便死死咬着他的忠心,恨不得把素未谋面的夏公子描绘成野心勃勃的乱臣。
果不其然,长庚被他这一通话刺中软肋。
他冷笑着将唐刀收回朱红的鞘:“别在我面前耍滑头。为了殿下,莫说你,我连那夏文宣都敢杀。”语落,转身离去。
沉怀南看他愈发远了的背影,浮在表面的温雅笑容缓缓褪去,露出一张讥诮的脸。
内侍大人……呵,不过如此。
他提灯回屋,关紧侧门。蜿蜒的廊道稀稀落落地挂着彩灯,赏景的院子只有寂寞的浓黑,假山翠竹都隐匿了,非要人睁眼仔细辨认才能瞧出些模糊的轮廓。远处隐约传来军鼓般有力的爆竹声,纵然如飞雪易逝,可沉怀南还是想沉湎于这稍纵易逝的轰然一声。
他才踏入小童嬉闹的院子,便被匆匆赶来的婢子带走去见母亲。
母亲在离院子不远的书阁,负手而立。丧子之痛令她满头的黑发浮现出几缕扎眼的银丝,发髻亦是草草弯起,未见饰物,洗到快看不出色彩的新桑色褐袍罩住骤然消瘦的身子。
她见自己仅剩的一个儿子前来,抄起责罚的戒尺质问:“你方才去见的人是谁?”
沉怀南深知自己瞒不住,双膝一跪,叩首,给母亲行大礼。“儿子不孝,做出违反礼法之事,给您蒙羞了。”
女人一听更是害怕,“我问你是谁,你答来便是!”
“晋王的人。”沉怀南道。
渠州刺史瘦弱的身子抖了抖,险些掉了手中的厚木板。
“晋王,你怎会与她……”女人喃喃自语,忽然懂了儿子的心思。“好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她突然刺耳地尖叫一声,抄起戒尺打向儿子的肩膀,手上用了十足的力。
“沉怀南,你以为你手段了得,你以为自己手段了得!”她癫狂似的呵斥,每一击都在儿子的身上留下一团抹不开的乌青。“胡闹!那晋王、那晋王……但凡是灵通点的官员,都晓得她和吴王肚子里揣的是什么心思!她的心是谋逆的心,干的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事!谋逆之事是要诛九族的!”
沉怀南咬紧牙关,硬生生扛着母亲的责骂,眼眶通红。
嗓子眼涌起一股甜腥,又被他硬生生吞下。
戒尺也不知道朝着他的脖上、身上、手上、后背打了几百下,只知道女人着实是打累了,才将戒尺一甩,揪住沉怀南后颈的衣衫将他拖起。
“你给我过来,你看看,看到外面的那些孩童吗?”女人气急败坏地拉着儿子的胳膊往院里拽。“看到没!那是你表系,那是你堂系,那个、那个是你小侄女!”
她吼完,把他往地上一推。“看到没,你走了这条道,我们都得死!”
沉怀南抹了把快要糊住双眼的汗,踉踉跄跄地爬起,咬着牙说:“阿娘,难道我不走这条路,我们就有活路可以走吗?”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扶着胸口,一字一句如泣血。“阿娘,您是堂堂正正的从五品官员!这是您十年寒窗无人问换来的!然而呢?被同僚排挤是时运不济,您认了;被奸人诬陷,贬谪渠州,您也认了!那被一个小小东宫侍女欺辱又算什么?她不过是个家奴!一个家奴竟敢欺压到我等头上!”
“阿娘啊……阿娘,您难道要让弟弟死的不明不白吗?”
女人听此一句,张着口愣愣地站着,直着眼睛,手指颤了几下,猛然落下两行泪来。她无言地拭泪良久,才吐了口心肺里积攒已久的酸楚气,啜泣道:“怀南,你从小就比弟弟心思重,他性子要是有你一半稳妥,也不至于就ρǒ1八sんù.c哦м”
“阿娘,”沉怀南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扶着母亲的后背,“您别怕,怀南有分寸的。”
“你个男儿家家,有什么分寸!”女人哽咽道。“自古伴君如伴虎,晋王绝非善茬!我就盼着你和阿恒找个性子和善的妻主,平平安安过完此生。你倒好,与谁窃情不好,与晋王……”
“儿子苦练飞白书,不是为了找温柔和善的妻主,而后与她相敬如宾地过完此生的。”沉怀南轻声说。
他长吁一口气,再次下跪叩首。“阿娘莫要担心,儿子此番去,必将光耀门楣。”
“我让这长安城内,无人再敢欺辱我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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