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病了一场,家庭医生看了后只说是惊吓过度。
她近来总是不睡觉,一闭眼都是令人窒息的烟草酒气;她变得没有胃口,吃什么都能吐出来。
这样过了几日,从前的精气神丢了大半。
那晚过后,王伟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别墅。
清醒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禽兽不如,又觉得像是走火入魔,说不清缘由。
他明明也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
也尝试找补,买了数不清女孩子喜欢的毛绒玩具,娃娃,漂亮裙子……好像要将全世界的好东西都送到她面前。
如愿无动于衷,她的表情只剩木然,眼神空洞无神,看什么做什么都是一步一动,没什么生机,也不爱笑。
她原先也不怎么笑,现在连活泼都沾不上边。
直到周嫂某日顺嘴的一句:“先生对小姐真好,知道你病着买这么多来哄你开心。”
这话刺耳极了,让一言不发的人“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打翻了手边的粥也不顾,耗尽力气将房间里的玩具娃娃漂亮裙子都扔了出去,一件不剩。
房间空了大半,只剩下单调的家具,少了繁复的点缀品反而让空气清晰了。
如愿累倒在地毯上,头靠在床边急切地喘气,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周嫂吓傻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在家修养的时间里,如愿的心境由最初的木讷到后来的沉默。
她好像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并且试图掩盖自我销毁,她没想过该告诉谁,也知道无人可诉。
而那几天,身为母亲的如璇一直没有出现,这里面有王伟诚的刻意隐瞒,也有她自己的恍然不觉。
一周后,如愿的人生被刷新重启,她照常上学,回家,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规。
只有她知道,潜移默化里,悄无声息却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敢照镜子,洗澡不敢正视自己的裸体,她不喜欢与人触碰,走路都是低着头。
身上的淤青消失了,脚心的割伤结痂换新了,可她总觉得那些伤一直在,永远都在。
她开始无理由厌恶一些事物,包括自己,她开始尝试着疼痛,带着自我毁灭的果毅。
锋利的刀片割开皮肤是有声音的,极快且渺小,然后鲜红的液体由表皮慢慢渗透出来,鼓吹出粒粒饱满的血珠子。
光滑的皮肤被四分五裂后,窒息感透过伤口得到释放,她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快感,像是某种程度自救达成。
如愿爱上了让心脏揪紧的痛感,迷恋舒畅的自由呼吸以及短暂的意识流失。
她真的病了,一直没治,从未见好。
如璇演出回家后发现了女儿的异常。
她还是那个模样,乖巧听话从不反驳什么,可举手投足间却不似以往热切,她看着自己的双眸里也没有了温度,像是一种无形的怨。
“妈妈回来晚了,愿愿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如璇心生歉意。
她这次走了一个月,一方面是舞蹈团的事,另一方面是关于离婚事宜在回避王伟诚。
如愿沉默半晌,闷了许久终于开口:“我不能和你分开的,妈妈,你带上我一起走,去哪里都行。”
女儿很久没有说这样的话了,如璇闻言一愣,随即笑了,她点头:“傻孩子,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愿愿好好学习,好好练舞,等长大了就可以进舞蹈团,到时候愿愿和妈妈一起,去哪里都在一起。”
好似猜到了这个答案,她看上去并不太意外,只是眸光渐渐灰暗下来。
如愿乖巧点了点头,心里的最后一丝光亮都灭了,彻底灭了。
“吃得这么少,你最近瘦了。”
如愿强忍着胃里的不适,逼着自己吞下那一口口难吃的吐司。
所以隔阂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或许正是张开手求一个拥抱时,满怀祈盼却看到最信任的人恰巧闭上了眼。
如璇以为女儿只是青春期闹别扭,或是缺少陪伴。
这次回家她久住了一段时间,看到如愿一如既往地乖巧无碍才安心去忙事业。
直到一年后,陶漾将她身上的伤如实相告。
如璇大惊,猜测是家里佣人虐待,又怀疑是在学校受了欺负,却万万没想到是她自己蓄意制造的。
彼时的如愿,书包里常年备着酒精棉片和创口贴,常年穿着外套和连裤袜,将伤痕累累都身体遮得密不透风,她清楚怎么处理伤口留疤最浅,也知道怎么制造伤痕修复最快。
她已然将自残当成一种恐惧转移的释放口,沉溺在痛感和破碎里宣泄慌乱,像是某一种诱人上瘾的毒,沾上了便再难剔除。
看着女儿身上的伤如璇什么都问不出口,最后在转学的问题上和王伟诚又起了争执,很激烈。
这是他们第二次吵架,甚至不顾女儿也在家,面上的祥和也懒得掩饰了。
也正是在那天,如愿遇到了生命里的另一道光,她浑身颤抖崩溃落泪时,是那个穿篮球服的少年对她伸出了手。
额间濡湿的发尖带着沐浴后的水珠,他的笑容璀璨闪耀,他的声音干净好听,连他掌心的温度都是恰到好处的暖。
他在离她不近不远的距离,蹲下,陪她难过,不言不语不吵不闹。
因为谢译,让如愿在无法释怀的负面情绪里多了一份人间贪恋。
两天后,当如璇问她想不想转学的时候,如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她不想转学,虽然在这之前的岁月里数不清多少次想逃走,但从今往后,她再不想了。
她愿意因为他,尝试着变好,变正常,直到人们看不出千疮百孔的那个她。
她开始很努力地去适应学校,人群,任何一切。
如愿找到了生活及生命的平衡点。
她学会了将“完美无瑕的如愿”诠释得圆满,也可以将“病入膏肓的如愿”隐藏得彻底。
她好了,彻底好了,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直到那日。
两人交往以后,谢译会照例送她回家,如愿很享受这段时光,希望脚下的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讽刺的是,没有永远走不尽的路,也没有你暗自祈祷不想见就当真见不到的人。
这世界,从不如她所愿。
拉开厚重的门,玄关处的男士皮鞋让如愿呆愣在原地。
那个人在家,她该怎么办,逃跑吗,应该要逃跑的,可是双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挪动不了一步。
王伟诚听到开门声了,甚至看到那个送她回来的人。
等了许久,站在玄关处的人还是没有动静,他起身佯装路过,转头便看到缩在鞋柜边上一动不动的人。
大门忘了关上,鞋没来得及换,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王伟诚:“放学了。”
如愿紧闭着双眸,手不自觉得攒紧外套衣角。
“是同学送你回来的?”
如愿开始发抖,她死死咬住下嘴唇才将害怕的呜咽锁在了喉咙里。
“你还小,不着急谈恋爱。”他像一个合格的长辈,说着听似关怀备至的话。
如愿觉得恶心,久违的喉咙发紧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如当时一样,记忆犹新。
她实在颤抖得厉害,王伟诚此刻没有酒醉思路清晰,理智尚存的时候他很少做错事。
果然,男人没再逼问了,只是默默转身进了一楼拐角的书房。
如愿在玄关处站了很久,确定书房里的人不会出来才缓缓迈开了步伐。
回房,反锁,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走到衣帽间最深处的衣柜面前,打开,走进去,关门。
步骤熟悉老练,她做过无数次。
在这之前的每一个夜晚,在周嫂离开房子后直到入睡前的那段空隙里,如愿的神经线没有一刻是松懈的。
只要院子里汽车驶入的声音,她就会警觉起来,即便是睡梦里,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醒。
唯一的蠢办法是躲到衣柜里。
她很小一只,厚厚的大衣遮挡住身体,在四面碰壁的狭窄空间里找回一口呼吸。
就算这样,就算机关算尽自以为得救,脑子里仍会闪过柜门骤然打开的瞬间,这种恐惧是抹不去的,这辈子都抹不去。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单独见到王伟诚是什么时候了,有妈妈在,或是周嫂在,至少司机会在。
大约是时间太久远,又或许是拥有了谢译,她差点以为自己安全了。
原来不是的。
依旧发抖的女孩抱着书包,她将身体缩成更小更紧一团,尽最大的可能来安抚狂跳的心脏。
原来早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她没好,不可能好了。
她再没有伸手想要触碰世界的冲动,不过是形同虚设的残喘消磨着时日。
///
关于信。
在没有遇到谢译前,在踽踽独行的坎坷里,如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起床,吃饭,学习,练舞,回家。
生命里好像只剩下单调循环且无意义的事。
唯有一件,撑起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期待:来自“祝福”的信。
她一遍遍看,看许多遍,看得入迷了,如愿会恍然间错乱,好像自己也过着那样潇洒恣意的人生,在一望无垠的绿野草原上。
知道是假,宁愿以假乱真,甚至自欺欺人。
如愿是回过信的。
那一封封永不会寄出的信,在她被无边的恐惧层层包裹时,提笔写下心里的怕。
字眼凌乱、短促、无序,很多时候连她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汽车的引擎声就会克制不住地发抖,是王伟诚回来了。
又梦到那晚,在以为快忘掉的时候又一次卷土重来。
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他变成了一只嗜血的野兽,面目可憎把我吞掉。
我想让妈妈带我走,妈妈没有,为什么妈妈不带我走。
……
我多羡慕你。
故事的最后,如愿挣扎着是否放开谢译的那些天里,她认认真真给祝福写了一封信。
内容是道歉。
她短暂的人生里,唯一对不起的人,信任疼爱羡慕嫉妒想活成她的模样。
她的祝福。
当年那场酒醉不是意外。
谢译或许是,但祝福不是,是她的私心,想用她绑住谢译的那份自私。
在见到祝福后,她无数次反悔又无数次坚定心底的恶念,直到听到谢译说递交了Z大的志愿表。
她反悔了,她不想利用祝福了,然而上天却不放过。
祝福拿走的那张房卡是谢译的房间,处理完酒吧赔偿后如愿回到卡座才发觉。
那天晚上,如愿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依旧是一夜未眠,这一次却是因为她心底的恶。
在车站分别前,当听到祝福对谢译说的那四个字:我喜欢你。
如愿深知自己彻彻底底伤害了她,伤得很深。
把不谙世事的她拖进了这片的沼泽的肮脏的自己,也变成了当年令她作呕的那个人。
一切的悲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是她恶毒,也是她活该。
当万分沉重的身体坠入冰凉的池底。
在极度的痛苦里浸泡,最后一次尝试大口呼吸,畅快且轻盈。
苟延残喘的生命得到了解脱,她终于是放过了自己。
她伸手触碰到了自由。
///
如愿自杀后的半年里,如璇从难以置信到悲痛欲绝。
法医将她的身体进行检查,被白裙遮挡的皮肤溃烂难辨。
如璇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她坐在女儿的房间里日日夜夜反省,却理不清头绪。
直到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些支离破碎的字句。
抽屉没有上锁,那些信纸就在一目了然的地方,若她早一步发现,若她曾试过关心。
不是没有机会的,不是没有救她的机会,如璇崩溃的点,是不称职的自己。
当晚,她用一个蹩脚的理由让王伟诚坐上了车。
王伟诚不疑有他,或者就算察觉了端倪,他也听之任之。
那短时间如璇的精神很不好,别说是坐上她驾驶的车,就是被她开车从身上碾过去,只要她高兴,王伟诚都不介意试一试。
祝振纲得知女儿死讯到达Z市,如璇和王伟诚都在医院,一个躺在重症监护室,另一个是加护病房。
如璇比较严重,高位瘫痪,腿是保不住了,王伟诚只是骨折,被固定在床上很难动弹。
祝振纲接替了如璇的死者家属职责,如愿生前的点滴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何其哀痛。
她受了这么多苦,她怎么会遭受这一切,她才十六岁,连长大都来不及。
她那么小,比祝福还要不堪一击的瘦弱,他们怎么忍心如此亏待她。
祝振纲没想让王伟诚好过,既然非动他不可,就动得合情合理。
10年初,吴沛山调职Z市,任职区警察局长,而他管辖的区域正是王家别墅所在区。
巧合也好,蓄意也罢,总之是天遂人愿。
王伟诚的企业做得很大,越是树大招风越容易找出把柄,行贿罪,挪用公款,逃汇罪,哪一桩都没有冤了他。
数罪并罚换来了无期徒刑,这份罪他受得天经地义。
王伟诚在狱中尝试过很多办法,最后都被不同程度救了回来。
祝振纲不叫他死,他就死不了。
每年给女儿扫墓后若得空还回去安州监狱走一趟,往监狱卡充200块钱。
他必须确保他活着,并且活得很不容易。
王伟诚的判决下来那天,祝振纲去了一趟隐禾庄园。
他之前一直不敢去,事情没办成之前他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脸去见她。
而这一面,是时隔数年后他们两人唯一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彼时的隐禾庄园面临易主,人心惶惶,医生护工都自身难保,对待病人更不会尽心。
如璇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脸上还绑着呼吸器,残破的腿和萎靡不振的精神,长时间吊着营养液,里头被医生加了镇定,每一天昏睡比清醒时间更久,只有到饭点才会被叫醒。
护士在边上给她喂饭,一口接一口,有些急躁,上一口还没吞咽下去,又被强喂了一口,她呛到食道,呕吐了大半未溶解的食物,悉数落在病号服上。
身边的护士骂骂咧咧给不出什么好脸色,拿出一块看不出干净与否的布在她嘴边胡乱擦了擦,又接着喂。
她这半生的体面都好似这一颗颗白饭粒被碾碎黏进了脏乱差的擦嘴巾里。
祝振纲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
将护士支开,他走到病床前,收拾了床单枕边的饭粒,连同那碗冷掉的泡饭一同扔进了垃圾桶。
他带了保温壶,是林平卉亲手熬的汤,还有可口香浓的甜粥,都是如璇年轻时喜欢的吃食。
护士偷懒,连病床都没有摇起来,这么喂必然会呛到。
祝振纲收拾好一切,将她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打开保温壶将清淡滋补的汤倒进碗里,又用调羹一勺勺喂她。
等她喝完一口,顿两秒,吹凉了再喂下一口。
一餐饭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看她睡了,祝振纲才走。
如璇是多么要强的人,在别人面前是,在祝振纲面前更是。
这副残败的样貌被他看在眼里,离开他之后她过得一点都不好,特别糟糕,还赔上女儿的一条命。
开上机场高速的刹那她就没想过活,现如今,更不想。
祝振纲走后没过多久,如璇就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尖叫,用尽一切发泄无处可逃的悲愤。
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祝振纲,除了不体面的自己,还有他们的女儿。
被她养死了的如愿,她还有什么脸面对他呢。
如璇疯了,程度比重创后遗症更严重。
自那日后,她清醒的时间更少了,哪怕醒着,嘴里也重复着什么,一日一日,不休不止。
直到谢译回国接管了隐禾庄园,重新整顿了疗养中心里外人员,经过长时间的悉心照料,如璇情绪稳定了不少。
那句永远被她挂在嘴边的话也有了答案。
“我不见他,不见祝振纲,不见。”
此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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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就是这么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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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两个点。
在祝福调查初期,清洁阿姨说:“……记得有一回捡垃圾被玻璃割了手,她正好看见了,给了我酒精棉和创口贴……”
自残的伏笔这里有体现。
祝振纲到半山墓园看如愿:那孩子生前活得狭隘局促,死后总该宽敞亮堂些。
睡在衣柜里伏笔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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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有,有点理不清了,暂时就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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