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破境又跌落了回来。”无情道宗主也是大乘期的境界,自然可以看得出傅君度此时此刻的状态:“甚至已经稳不住大圆满,回到了大乘期中期。”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婉转,也没有避着其他人,是以整个宗门的人刹那间都知道了这件事。
无情一道最是难修,却也最是稳固。境界越高,道心越是稳如磐石。
然而境界跌落这种事情,只有可能是因为道心不稳。
可大师兄……不是向来都是全宗门的楷模和骄傲吗?若非他道心坚定不移,又怎可能成为最年轻的大乘期圆满呢?
而且听师尊刚才的说法,意思是大师兄曾经突破到了真仙境,然后又跌了回来?!
大师兄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刹那,震惊的情绪笼罩在了整个无情道宗门的上空,竟然让不少刚刚入门不久,奉大师兄若神明和目标的弟子心神不稳,险些当场上演破道传奇。
傅君度并不否认,眸色冷冷,手里握着一条染血的黑色丝带:“是。”
无情道宗主沉沉看他半晌,让开了通往千锤百炼楼的路。
傅君度拾阶而上,从容不迫,与宗主擦身而过的刹那,白发男人轻轻叹了口气:“破而后立,也并非真的没有办法了。”
傅君度动作不停,径直走入楼门,楼门关闭之前,他侧头看向了宗主:“师尊,恕难从命。”
青铜大门合璧的声音回响在山谷中。
白发男人神色冷然,眼眸深处却有叹息。
他活了这许多年,虽然从未给自己的弟子们说过这件事,但无情道中人,深藏的情其实才最是汹涌。
太上忘情,是忘,而非去。
既然只是忘了,那就总有想起来的那一天。
千锤百炼楼的第一层果然一如之前幻境中一般,是画舫红颜,莺歌燕舞,一派生机勃勃。换做从前,傅君度自然会一剑了之,目不斜视,直接上楼。但是这一次,他站在原地,一张一张地扫过每一张脸。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就像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世间百态。
他看到有人的背影像她,却又少了灵魂,有人的眼睛像她,却又少了狡黠,有人笑起来的样子像她,却又没有那几份神韵。
他看尽千姿百态,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与她哪怕有七分相似的人出来。
傅君度再也忍不住胸膛割裂般的痛意,吐出了一大口血。
香风脂粉扑面而来,他跌坐在地,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很快就环绕了他,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衣服撕扯得衣冠不整,傅君度紧紧闭眼,身侧终于有了旋绕的剑意破体而出,再在一片狼藉中艰难上前,堪堪踏上了去往第二层的路。
傅君度忍不住苦笑一声,若是让师尊知道,他进入千锤百炼楼竟然是为了在幻境里能够重新见到她的话,师尊定然说什么也不会愿意帮他开启这扇门的。
千锤百炼楼的幻境只会越来越逼真,越是心中的求而不得,越是容易出现。
傅君度跌跌撞撞,在无数记忆中的人群里寻找那一个影子,却始终求而不得。
他一路向前走,一边希望,却又不断地失望。
那些影子都穿着与她一般的红衣,但那些都不是她。
不像她,这个不像她,那个也不像她。
他的脑中不住回荡着她临死前说过的话语。
——“傅公子,我要死了。”
——“你会忘了我吗?”
——“也好,尘归尘,土归土,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公子记得信守我们的承诺便好,然后……就忘了我吧。”
识海沉浮中,所有的一切都散去,最后只剩下了这三句话,反反复复。
尘归尘,土归土。
“不忘。”傅君度站在第五层的楼梯口,骤然道。
就在他踏上第五层的时候,他的面前又重新出现了倒在血泊中的虞明瑶。
红衣美人眼神哀婉,笑容却依然是他记忆中的美丽。
傅君度终于没了那些克制,他骤然俯身,将逶迤在地的虞明瑶紧紧拥入了怀中。
他知道这是幻境,他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怀中的柔软和温柔都是幻象,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表露再多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却甘愿沉迷。
那日他与轩辕安澜战了三天三夜,直至整个秘境都因为两人攀升的战力而震颤,最后强制将他们弹了出来。轩辕安澜衣衫已经褴褛,身上更是血迹斑斑,却依然含恨看着他,而他的胸腔里也第一次充满了杀意。
不是对轩辕安澜的杀意,而是对虚空,对自己,亦或者是对自己的……道。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没有死。那日从问心秘境出来后,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却又记不真切,隐约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印象里似乎有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象一闪而过。
她不属于这里。
她不属于自己。
傅君度的心里升起了这道明悟,而他怀中的躯体渐渐淡去,面前随之重复的是他一遍又一遍挥剑亲手杀了虞明瑶的画面。
他没有闭上眼睛,像是某种对自己的凌迟一般,目不转睛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双目啼血,三千黑发一夜变白,斗转星移,天地变幻,转眼已是数月过去。坐在原地的男人形容枯槁,衣衫蒙了厚厚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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