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语速清清淡淡的,不急不慢,悠然地将一段家庭往事带了出来,其中的牵绊与纠缠在三言两语之间逐渐浮出水面。这些隐晦的秘密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就像一直以来的一块巨石,沉沉地压着他,欺着他,但他从不显山露水,从不抱怨怀恨。就这么拖着这块巨石,一步步坚定而认真地前进着。不卑不吭,不声不响。
徐则厚久久都没说话。侧头看沐浴在阳光里的这个少年。少年大概也知道徐则厚在看他,但他没有看回去。反而依旧是平视着前方。
说不震撼是假的,哪怕有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地动山摇。徐则厚嗫嚅了一下嘴唇,但还是没有一下子开口。
印象里,裴砚总是运筹帷幄。事情只要交给他,就不需要过问,结果总能让人满意。他太靠谱了。靠谱到有的时候就会让人忽略人无完人这一事实。
印象里,这个孩子很少和别人说起自己的事。那个裴殊的人格厌弃他的循规蹈矩,唾弃他的软弱妥协。但这个孩子却将一个家庭的尖锐的责任扛起来。在应该放任自由的年纪里,应该像是其他十六七岁孩子打打架犯犯错,任性冲动的年纪里,他过于早熟地将远不属于他的家庭责任也一并都挑在自己肩上。
哪怕是早恋,他都必须顾全大局。决不能任性妄为。
但是裴砚对陈辛也的好。他是看在眼里的,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好。早上默不作声地帮陈辛也带早饭,比所有人都会最快意识到陈辛也情绪的变化。但他不讲喜欢,也不讲其他高中小情侣之间的甜言蜜语。
徐则厚吸了吸鼻子。他觉得鼻子有些酸。上一次为一个孩子这么难过,还是在第一次接触到陈辛也的身世档案的时候。
徐则厚有些感伤地想,老天爷怎么成天都让他这个半老头子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哦。
裴砚的侧脸还印在徐则厚的眼里。那小脸蛋还是那么干净漂亮。这个漂亮不是女性美的体现,就是一种审美上的极度愉悦的漂亮。徐则厚忍不住伸出手去,揪住了裴砚的鼻子,他讲:“你几岁啊?十六七岁,怎么老成得跟三四十岁,结婚生子上有老下有下,要还房贷要给孩子上补习班还要给爹妈治病的苦逼男人一样。”
裴砚鼻子被揪了一下,不过马上拍开了徐则厚的手。徐则厚也没怎么用力,一下就被打开了。
徐则厚长长地吐了口气,“害。你太可怜了。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面前有个碗,我可能会给你一大把钞票。”
裴砚噗呲一下,轻笑出声:“谢谢徐老师。”
徐则厚说:“客气!我忽然发现,你靠这个故事当乞丐都能赚大钱。现在来钱快的手段多得很,搞点流量,拍个抖音,接点广告。乞丐也能赚大钱。”
裴砚的脸色一改之前的阴霾。和当下的阳光一样敞亮起来。继续笑。
徐则厚见他笑,有点舒坦了,他手痒地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介不介意?”
裴砚接得很快,眼底狭促:“介意。”
徐则厚“切”了声,摸出一根烟,点上,自然地抽了起来,“之前那个曾广南,还提到过你爸。就你和陈辛也去晋大听讲座,那晚教育局那边组局,我刚好也去蹭到了饭。”
“嗯。曾广南是我爸爸当年的导师。”
“那天我无意间听说,你爸自杀过两回。还上了新闻。”
裴砚静了会,回答:“嗯。其实网上都有。不过他是我爸爸。所以我刚刚没有提。一次是知道我的病情,知道裴殊想杀了他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回国那会,他知道我知道他带着男人找妈妈来谈的那次。”
徐则厚吐了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盘旋升起,他隔着烟圈,看这个男孩:“你看到对面那个人工湖没有?”
“嗯。”
徐则厚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放在翘起来那条腿的膝盖上,注视着远方的湖面,说:“光入|射水面的时候,应该有成千上万的路径可以走。但是他在选择的过程中,永远都走的是时间最短的那一条。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光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计算好要走的路径了。因为光在同一种介质里是直线,所以他不可能半路改变自己的路径来走时间最短的那一条。这间接证明了,光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计算好要走的路径了。”
徐则厚接着说:“我们的很多物理定理都是因果定律,有因才有果。但是如果在因刚出发的那一刻,就早已预言了他的路径了呢?”
裴砚迎着光,跟上了徐则厚的节奏:“我知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的人生是他们的人生,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就像光的路径一样。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径,而且不是我的出现能改变的。我不是他们的因,更不是他们的果。”
徐则厚很满意裴砚的回答:“嗯。”
“这个发现我曾经和裴冬青也说过。”
徐则厚挑眉看他一眼。
裴砚接着说:“谢谢徐老师。”
“嗯。该。”
裴砚的情绪较之最初更自信了些,但面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从容不迫:“我知道我该做的选择。我会把控好一切的。”
徐则厚看了裴砚一眼,还是感叹了一句:“有时候真的觉得你这小子,长大肯定是个人物。”他看了眼表,“行了,我和你妈妈约好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和她去聊两句,你先去睡一觉吧。这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