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它下意识说出了这些话,面对这个男人,好像一切都是无所遁形,也不能隐瞒的,于是它索性就说了,它所选择的道路就在眼前,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它还是一个身份和过往都空白,在战火和瘟疫中苟活的人类时,有一天清晨,枕着清晨刺骨冰冷的腥臭露水,它躺在燃烧尸首组成的柴火堆旁,瞳孔倒映着朝霞惨白的冷光,身边有一个分不清是少女还是女人的声音,问它,“我可以借一盏火吗?”
它转过骨瘦如柴的脸,眼白上都抹着硝烟的黑灰,白袍的修女手持熄灭的灯盏,低头看着它。
在这之前,它只知道自己是流民,是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是战争年月与死亡常伴的炮灰,但家乡究竟在哪,又有什么家人,它想不出来,也想不到要去想这件事。在这之后,它的身体忽然就被灌注了全新的概念。
它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个体,个体与它的谈话结果不可被预测,也不在冥冥中预定好的命运里。
“……好。”它张开嘴巴,尝试着说出了第一个字。
从此,它的世界有了一切。
贺钦面色平和,他微一颔首。
“古人说万物皆备于我,你能因此选择你的结局,也算勇气可嘉。”
他再一次推开了【弹指】。
第235章 诸神黄昏(八)
浓郁的,终年不散的雾气攀爬在石堡的外壁上, 阴森的水汽淋漓, 似乎将粗砺的墙面也模糊得柔和了些许。
这栋堡垒的造型古朴, 轮廓的线条十足简单,浓郁如幕帘的黯淡白雾遮蔽着它, 将它的外形抽象得近乎寒酸。
似乎来了什么东西,雾气深处忽然蜷曲抽动了一下,接着便如被驱逐的群蛇, 仓皇飞快地清出了一个位置。寒冰蔓延的声音轻轻地摩擦着耳膜, 白雾快速地凝结成水滴, 水滴再萎缩成僵死的冰粒,如大雨般打下地面, 发出扑簌簌的重响。
雾气中走来了一个女人。
她细长的鞋跟敲打着地面, 小腿纤长优美, 葱白的丝袜闪着微银的光, 古典的结线在腿后勾勒出一道紧绷的弧度。女人裹着珍珠白的丝绸短裙,雪白丰润的手臂挽着同样雪白的长貂皮, 面纱帽上簪着一束蓬松的白羽, 仿佛数个世纪之前的好莱坞艳星, 以踩上红毯的姿态款款行走在荒芜的冰面上, 打着波浪的, 贴在额上的短发居然同样是寒冰般的蓝银色。
她接近石堡的门前,脚步不停,粗壮的铁链已经被空中领域般蔓延的低温冻碎了, 极度的严寒犹如狂欢呼啸的精灵,在这个衣着性感却单薄的来客身边尽情飞翔,一束光从轰然倒塌的大门内喷洒出来,但那不是真正的光,那是光一样纯净剔透的坚冰,在最昏暗朦胧的雾气里,也能犹如水晶一样闪闪发亮。坚冰填充了门和地面之间的距离,将它缓缓放平——这座足需要十五个人才能一点一点放下去的沉重圆木大门,在她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女人继续前进,步伐始终保持了不疾不徐的优雅。城堡内部,火把熊熊燃烧的热度也如面对寒冬的蚊蛾那样无力,直到她走过第一道石门,再穿过第二道石门,金色的辉光忽然从她眼前喷薄过来,她才皱了皱眉头,放慢了速度。
她走入了开阔高旷的正厅。
这里和城堡粗犷简陋的外形极不相符,似乎从门口到这里,有人在中间安置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天顶上的水晶吊灯层层叠叠,流苏繁复,是最常见的烛台形状,但镶嵌在灯管里的却不是蜡烛,而是被切割成梨形的火钻,吊灯一盏一盏,那光芒也如真正燃烧的烈火,将大厅照得辉煌温暖。四壁和穹顶都描绘着诸神黄昏的战争场景:戴着冠冕的海拉放出死亡猎犬加姆,金狼斯库尔追逐太阳,银狼哈提狩猎月亮,它们的父亲芬里尔则张开吞食天地的上下颚,与骑着八蹄神马,挥舞世界树枝干造就的永恒之枪的神王奥丁拼死搏杀,除此之外,耶梦加得环绕中庭,尼德霍格在最上方抓着枝叶凋敝的世界树,龙翼遮天蔽日,从口中喷吐出灭亡和屠杀的黑火……画师以史诗般的笔触叙述着这些故事,黄昏的暮色笼罩在这副巨大画卷的色彩上,于是整个大厅也弥漫着流动的悲烈的美,带着命运一样结局注定的哀伤。
女人目不斜视,这些对她来说已经是厌倦的风景了。她走过猩红厚重的地毯,上面浇注着青铜和黄金相互交织的纹路,来到那王位一般威严浩瀚的高座前。
在这里,她的王半阖着眼瞳,手边闲闲翻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男人声音犹如梦呓,“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啊。”
他轻轻地叹息,眼皮撩起,猩红如火的瞳孔燃烧着恶意熊熊的光。
女人已经摘下了精致的面纱帽,她的容光如雪,眼睫和眉毛全都是冰白的素色,嘴唇也皑皑如瓷,隐约透出妖异的蓝,仿佛多看一眼,那股致命的冰寒就会顺着视线蔓延而上,冻伤人的双目。
“你不该打扰我的休息时间,”贺叡低声说,“伊米尔。”
霜巨人始祖谦卑地垂下眼睫,开口道:“狂天使死了。”
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贺叡没有多做评价,只是似梦非梦地呢喃:“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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