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蕴宁出事当晚,你曾说过,三才吃坏肚子,老德又告假回老家,所以他才替他们守夜巡视。”
他没有放过老管家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对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神色果然再度起了微澜。
但他很快把头低下,生怕他们继续逼问自己,不肯吱声。
“你们呢!一个两个也都没看见吗!”巡捕冲其他人喝问。
“报告长官,”一名中年女佣怯生生举手,她是袁家的厨娘。“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看见过三才的。”
“午饭后呢,谁看见他了?”
巡捕环顾四周。
没人回答得上来。
“回头问完,你带弟兄们去吃点夜宵。”
岳定唐掏出几块大洋放入对方手心,光明正大,从容不迫。
若他不这么做,哪怕冲着史密斯的面子,这些人也会消极怠工。
又压低声音额外交代:“老的上了年纪,不要刑讯,尽量诱逼他自己交代。”
巡捕会意,还立正敬了个礼:“我明白,您放心就是,明早保管这老东西什么都说出来!”
岳定唐:“还有这里……”
巡捕:“我们先把这里搜一遍,若是没找着人,就先将他们押回去,再让弟兄们过来搜捕看守。”
如果巡捕房的人足够多,现在先把前后两栋小楼掀个底朝天,也许还能找出藏匿在小楼里的“鬼影”,但现在人手不足,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这样了。
岳定唐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虽然这两人客客气气,但他无法直接命令他们。
“那就有劳你们了,等会儿我正好要去赴领事馆的晚宴,会将此事与你们的功劳,一并告知史密斯先生的。”
巡捕一喜:“多谢长官!”
将哀哀啼啼袁家人抛下,岳定唐带着凌枢快步上车。
“时间有点仓促,恐怕来不及让你去换衣服了。”岳定唐看了一下手表。
凌枢刚想说那正好自己可以不去赴宴,再一转念,如果不跟岳定唐同行,这缺德鬼必不可能让司机绕路把自己单独送回去,他还得走路回去。
想想从这里到家的路程,凌枢果断换了个话题。
“老管家不是杀人凶手。”
岳定唐:“何以见得?”
凌枢:“他的表现,太过慌乱,轻易就露了破绽。而杜蕴宁的死是一个局,像那天晚上,袭击你我的人,才更像是手上沾过血的。如果不是枪手的枪法不准,你现在很可能已经没命去赴宴了。”
岳定唐:“管家也许没杀人,但他一定知道袁家的秘密,而这秘密,很可能与三人的死有关。”
凌枢摩挲下巴:“如果,一切鬼怪皆是人为,老管家又刻意营造袁家闹鬼的氛围,想要造成那里是鬼宅的既定事实,久而久之,袁家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那里无论出什么怪事都不稀奇。”
岳定唐蹙眉:“袁家的秘密,一定藏在我们还未发现的细节里,不管老管家有没有跟凶手勾结,这些人布局也好,制造动静也罢,最终依旧要回到袁家这个关键地方。”
换而言之,只要他们一直守着袁家,对方就束手束脚,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凌枢挑眉:“所以你故意把人调开一会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岳定唐没有直接回答:“宴会结束时间大约在晚上十点左右,到时候你和我去一趟巡捕房,看看管家那边审问出什么结果。”
凌枢:“……我还是个病人。”
岳定唐淡淡道:“你早上吃了一碗豆花,两根油条,半碗番茄面片汤。”
凌枢面不改色:“病人要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
岳定唐:“领事馆的自助餐很丰盛。”
凌枢终于不说话了。
……
小汽车从袁公馆一路驶向领事馆。
沿途还有几个衣不蔽体,又或裹着破棉袄的人,锁在路边的圆柱下瑟瑟发抖。
贫穷的人没有过年的资格,他们唯一的愿望只是能活过这个冬天。
凌枢知道,这些人里,有些可能都撑不到他坐车回来的这一小段时间。
离领事馆越近,两旁景物飞换,一切变得高级起来,洋房目不暇接,高雅漂亮的红墙在夜色下依旧闪烁着远离贫穷的光芒。
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但,这都是同一个上海。
贫穷与富有,萧条与繁荣,仅有咫尺之遥。
一九三三年的上海,看上去大体繁华依旧。
战争的阴云在去年有过短暂的停留,随即又很快消散。
本地居民们也许记忆犹新,也许刻意遗忘,所有人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硝烟与鲜血逐渐随着时间褪色,重新回归这座远东最大城市的本来面貌。
浮华之下的朽败,就像血肉一样,
领事馆外面很应景地挂上彩灯,五颜六色,小洋房门口甚至还有一个个小灯笼,将门口一张张笑容洋溢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喜庆非常。
入乡随俗,洋外交官来中国待的时间越长,一举一动就越发具有中国人的特色,殊不知这只是他们的保护色,也是他们用来谈判和结交军政人士的手段,骨子里依旧是精明能干,绝不吃亏的西方人。
但南京政府依旧乐意与这样的“中国通”打交道,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向往西方文明,以羡慕且谦卑的姿态仰望,却又不甘于泱泱五千年的身段骤然弯下,总有些自卑又自大的矛盾心理,这间领事馆的主人特里·彭斯,就完美理解并利用了众人这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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