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可能都曾无意间闯入了某人的梦中,成为了别人梦里的角色而不自知。而且不只有活着的人,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走进了梦的入口。
还有那些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不会再做梦了,所以更加不愿意离开,这些有梦的地方。
一团飘浮的光影,如同雷射投照在烟雾中。
经过了七天的捉迷藏,竟然就是对方现身的时刻了。
整整晃荡了一年,我已没有任何留恋了,汤哥说。
明天,是我一周年的忌日。等天一亮,我将会永远离开。否则,我也会跟眼前这些老鬼一样,哪里也去不了,再也无法转世……
如光丝缕缕游动的灵魂终于凝聚,总算固形于一身白色西装礼服之下。那模样与神采,一点不像即将远行去投胎,更像是婚礼中的男主角,边说边朝着吧台前那一排面无表情的游魂扬臂一挥,如同介绍他的伴郎阵容般。
这些年他们夜夜来这儿守着,也真多亏了他们。你知道每天晚上门外还有多少孤魂野鬼想要混进来吗?
那些个鬼东西不是嗑药嗑死的,就是被人谋杀到处找人报复寻仇的,一个个嘴歪眼斜的鬼相吓死人。
好在有这批痴心的老鬼在挡着门。不过,这也非长久之计——你懂我的意思吗?
只有你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可以让这一切改变。
这些老鬼,他们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汤哥说着便抬手指了指那个坐在吧台最尾端,头上伤口一直在流血的男生。
一九八八年吧那时候——记得这家店刚开没多久,他年轻,我们也都年轻。某天晚上,他的 B 劈腿跟别人在这里被他抓到了。
也许不应该说被抓到,因为,如果只是偷吃就根本不会来这里了。其实更像是摆明了已经移情别恋,不是吗?可是怎么就这么傻,咽不下这口气,当天晚上他就跑到中山北路的一栋大楼顶楼往下一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直记得最后那天晚上,他在这里唱那首林慧萍的《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边唱还边哭的模样。
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我想早已不能感动你,宿命论的爱情,毕竟是不合实际……没有听过这首歌吗?那时候很红的。
还有那个胖得还满可爱的大叔,人不可貌相喔。
当时店里对他有好感的人还不少,可是他那个 B,我们都爱背后笑他花痴,不知道胖叔喜欢上他哪一点,对他的 B 总是好脾气地百般包容。没想到,七八年前才刚一退休,他就发现得了癌症,半年不到人就走了。
他的 B 后来还是常回来店里喝酒,肯定会寂寞吧?在一起十几年就这样没了,你教他怎么办?有些客人见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为胖叔觉得不值。难过原来还要做给别人看?还是说,gay 也应该开始宣扬守寡美德,等着人家帮他未来立个贞节牌坊?
胖叔死后会挂念也是自然。他那个 B 后来就一直单身,遇不到人,越喝越凶,这两年糖尿病高血压全来了……妈呀,这一说我才想起他的岁数,也快六十了呢!时间过得真是快。
看着这一切,不要说胖叔生前总是笑眯眯的表情消失了,连我也笑不出来。
跳楼的那个,你猜他来这儿是为啥?不为别的,原来是想等着听,有没有人会点唱《一生只爱一回的故事》。这么老的歌了,大概只有在这里还有人记得怎么唱吧?只要听到了那首歌,他就会露出很难过的表情,但还是夜夜跑来,等着再听一遍……
烧炭自杀的,爱滋病过世的,还有被逼成婚,洞房之夜跑来店里偷偷一瓶安眠药混了整瓶威士忌吞下的,更有落单回家,在巷口被流氓洗劫又乱棍重伤致死的……好几回汤哥说着,自己都失了神,半天才想起刚刚说到了哪儿。
不过,他们可不是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也没表情。
我刚死的时候,那边那个平头的大哥,我们都叫他周董的,还可以跟我聊上几句。他死了也快五年了,我这一年就眼看着他越来越虚弱,现在也差不多成了半个植物人似的。那是因为——唉,早该投胎去的,偏偏又记挂着生前这些未了的人事不肯走,在这里待太久,把自己最后那一点魂魄都耗干了——所以说,老七的事我能不管吗?你看看他,连做梦都放不下!等他死了,我看也是这德性,夜夜来店里报到,一个人调酒,自说自笑,和这群老鬼继续耗到天荒地老。
只要这地方还在,不管换了什么人经营,改成什么店名,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群老鬼陷在这里出不来,老七也只能跟着他们一起不能超生。
送我们上路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起初听到最后这一句,他还没会过意是什么意思,直到汤哥叫他去备冥纸。
阿龙脑中立刻闪过的念头便是冲进吧台想把老七拉走,没想到,明明站在那里的一个人形,等他一伸手却成了握不着也抓不住的一团光雾。扯起嗓门一声又一声地嗥,从老板大哥喊到 Andy,又从老七吼到林国雄,但是对方与他之间像隔着一道隔音玻璃,丝毫不为所动。阿龙慌了手脚,开始将酒瓶一只只全砸碎在地,但老七依然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放弃吧,我们是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你应该为我们高兴。
你要他留下,难道你能保证,会陪他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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