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奏者加入了和声,违反了独唱的比赛规定。”声乐家对着全场观众如此严正地发出了声明。
历经了长达四个月的过关斩将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会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当作最后冲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选手的战战兢兢。像是车祸现场,当听说车毁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驾车之后,围观的人群虽有遗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为,这是罪有应得。
名次揭晓,陈威果然落选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亚军。
吞下惊恐与辛酸,强作镇定,在接下奖座的那当下,我异常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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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亚军的奖座,多年来仍被母亲放在老家酒柜的显眼位置。
取下了灰尘早已结膜的奖座,比赛当日在台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无印象。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类因表态身份而遭到严惩的现实。原本应有的胜利笑容却被担心取代,我担心大家认为我何其幸运,得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份礼物。我担心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为理想努力过的事实。我更担心,万一,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伪装。
看到同类像杂草一样被拔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寻求掩护。
想起我们那一代许多同学都曾参与过的学运抗争,在广场上,他们手牵着手高呼着口号,在群众阵线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勇敢。万一被抓进了派出所,也不用惊慌,还有父母会出面把他们保回。绝大多数的人在运动解散之后,照常回家过日子,约会看电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业成家生子大业。
属于我的一场革命抗争,在当年既无群众也无媒体,更没有家人后盾。我接下来的人生,恐怕更像是一个卧底间谍,不但连自己的父母都得守口如瓶,甚至有一天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多么地不甘心,这毕竟不是我原本以为会有的人生。
我羡慕那些参加过学运,而后可以拿来说嘴一辈子的那些同学,他们不会知道单打独斗的滋味。那种在丛林游击战中孤军一人的生存游戏。他们记得的总是在人群中的热血激昂,他们永远可以有退场的选择,回到原本就画好蓝图的人生,没有谁真的打算为一场运动送命,或甘愿家破人亡。
从没想过要当烈士的我,到如今家破人亡与命在旦夕竟都双全。
但是我永远成不了英雄。
我既无法像姚那样艺高胆大,混入政治,直捣权力核心。也没有阿崇的弹药可供挥霍,政变不成便撤退海外。我只知道大难将至,只能一路往前。当我出柜走上舞台控诉的那一刻——
不,应当是更早,在看到我的筛检报告结果的那天起,我早已在心里与我的父母诀别。
我把奖座用报纸包起,放进了黑色的塑胶大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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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散场后,在大厅里遇见了我并未预期会出现的阿崇与姚。虽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来看我的决赛演出,但那当下我还是感激得挤出了短促的笑容。还能三个人聚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们对此早都心里有数。当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随之而来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应变的失语。
想必他们也都看到了。怀疑军校生并非因和声犯规而落选的,显然不只有我。记忆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却只顾连声向我恭喜,并不想谈论赛事,是阿崇在一旁的怨声不断才打开了这个话题。
“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评审评的不该是音乐吗?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做掉了一位选手?这种黑箱手法太明显了。结果大家都没说话?没有人表示抗议?”
“照你的意思,难道是让小锺去做那个带头抗议的人吗?我看就是犯规,没那么多阴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用和声就只有他?这不是故意踩线是什么?”
“姚瑞峰,我对你很失望!”
阿崇仍不放过这场辩论,让我不得不担心,他何时又会激昂过头,脱口说出让我和姚都招架不住的什么话来。
“迫害就是迫害,你还帮他们找理由?小锺,你说说看!你觉得他落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们是来帮小锺加油的,结果你连声恭喜都没说,你还真是个好朋友!”
眼看他俩就要吵起来了,我却无法插嘴,好像这一切的错都在我,让我觉得既恼又窘。但就在这时,一个白衣的人影突然走近了我身边。“恭喜你,锺书元,你今天的表现真的超乎预期地好!”
想不到是陈威,竟然笑嘻嘻地跑来跟我握手。
“我觉得评审对你的——”
不等我说完,陈威便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鬼脸接过话去:“都在意料之中。”他丝毫没有因落选而沮丧,相反地,他的语气中竟有一股难掩的得意:
“告诉你也没关系。得不得名次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让学校开除我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是被我爸逼去念军校的,我可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其实,早有唱片公司找我签约了,但是我的军职身份一直让我没办法去做我真正想做的。”
陈威边说边将无言以对的我们三人打量了一遍,带着促狭的眼神中,甚至出现了媚视的风情,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几个月来我印象中那个英姿勃发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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