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有离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跪得直直的,凝神看着自己师父。
“世人皆求上好容貌,过人才学,”老人继续道,“却不知,凡事到了极致,就不免生出祸端。离儿,你容貌非常,又有如此才识,我先时便知,此乃祸端源头。”
卞有离本想忍住不说话,闻言还是禁不住出了声,话里却已染上克制不住的哽咽:“我愿回谷中待着,再也不出来。”
老人面相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竟然还能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卞有离:“该你出来时,谷中躲不住的。离儿,我擅窥天命,虽因此落得报应,好在带你们安稳了二十年,也算没有枉费。”
“师父……”
床上的人眼中渐渐聚集起一缕光亮,好似恢复了些许往昔神采。他微笑地看着爱徒:“谷中规矩,二十岁后不得驻留,如遇世间不太平之事,不可袖手旁观。
“你既学了一身本事,去见见天地,也省得辜负。只一样:无论何时,切不可为一己私欲蒙蔽良心,你要记住。”
“……弟子记下了,”卞有离咬着下唇看向师父,眼前逐渐看不清东西,但也不敢擦,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心里却堵着一团惹人发疼的恐慌,“师父,弟子只要救你,其他都不要紧。若寻到师兄,也不能吗?”
不知是何缘故,云翳中天光突然散开,日光从窗外透进来,顷刻间照亮了大片地方。但是床幔低垂里,老人的脸色还是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你既到了此处,风儿也许能同你重逢,也或许,不能相见了。缘聚缘散,都是命数……”
阮羲出了令华殿,把人遣开后,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便拉住秦掌司,叫他把情况讲讲。
“禀王上,”秦掌司道,“依臣看,老先生症状奇特,不像寻常伤病,因此理药院之人鞭长莫及,实是情非得已。”
“孤不是问这个,”阮羲皱眉道,“你直言罢了,救不救得成?”
秦掌司犹豫片刻,拱手道:“臣无能。”
一句无能,除了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并不见任何用处。
阮羲顿了顿,道:“你不是说,可以试试?”
“方才出殿前,臣看了老先生一眼,见他模样并不是臣所想的那般,恐怕是,救不回了。”
“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
秦掌司拱着手,把头低得更深:“臣无能。”
日光刺得人眼疼,一眼望去,宫阙院落无不精致,看的人却还是不痛快。
阮羲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是,你早来几日,有没有余地?”
秦掌司思索了一下,回道:“即便臣早几日看到老先生,最多也就是拖延几日。”
哪怕仅一日,毕竟也是多了一日。
阮羲觉得,要是自己在秦掌司刚回来时便把人带到令华殿,起码还能拖久一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默默存着,酝酿出来越发沉重的愧悔。因此一天政事料理完之后,阮羲一刻也没耽搁,又去了令华殿。
白日里看,令华殿处处华丽堂皇,摆件布局无一不美。到了晚上,却只剩巨大的空旷。
尤其是偌大一间宫殿里,半盏灯也没点时,更是空寂得可怕。
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了几支烛灯,在内室前无声退了下去,留阮羲一人,慢慢推开门。
像是慢慢探寻一个未知的世界。
“浮青?”
无人应答。
阮羲心里没底,忙不迭从门口取了一盏灯,提着走进屋里,一下子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影子。
灯火摇曳,勉强拼凑出一个暗淡的模样,日间看着那等绝色,现下映在阮羲眼中,竟是孑然的寂寥。
卞有离仿佛没了感应,直到阮羲走至眼前,才漠然地抬起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浮青?”
“我师父去了。”卞有离突然开口。
阮羲没想到他会出声,本来正在点灯,闻言手一抖,整个屋中的光线都晃了一晃。
他回头看着卞有离,踌躇道:“那,我……我找人来安葬老先生?”
灯火渐渐稳定,卞有离抬头看着阮羲,容颜无双却是淡漠不已:“我自己来。”
既然卞有离说要自己来,阮羲便连夜将理易院掌看风水的掌司徒迁召到了令华殿。
卞有离对此没说什么,但在徒迁掌司想解释风水时,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城西青山,九曲江水,明日就去那处。”
徒掌司一肚子话憋在喉咙,只能敢怒不敢言地退至一侧。然而见了王上谨慎小心陪在卞有离身侧的样子,他心里深夜被王上传至此处的不满,好像顿时消减了大半。
次日跟着卞有离出去忙活,徒迁更是大开眼界。
卞有离在安葬师父期间并不多说话,只是拿琼宁城的地势图看了半晌,便径自往一个方向赶去。
赶路过程中,卞有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到琼宁城的外人。
阮羲连早朝也没有上,只命人去跟林相国传了句话,说托他处理一下朝事,便甩手不管了。他自晚间就一直待在令华殿,见卞有离这轻车熟路的笃定模样,心下也不免有些惊异。
琼宁城不愧是一国之都,西去七八里外,青山连绵,又正值春光乍起,景色别有一番风情。
再往山里去,如卞有离所言,果见一江水环绕而去,弯弯转转,成九曲之势,很是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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