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容玄明书房里的用度。
容景升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雅士,便是容晚初兄妹几个在他身边待过,也不免要在生活中许多细枝末节上受他的影响。
大到屋舍陈列,小到杯盘纸笔,什么季候节气就要用什么款式、花样,都有一套规矩。
她微微一哂。
特地拿了容景升书房里的帖子递进来,想必不是这位继夫人自己的主意了。
她接在了手里,封面上的落款是戚氏自己的笔迹,秀秀气气的,不过是十分寻常的笔墨。她没有翻开,只是道:“你同他们说,我这几日都忙,等些日子再请她进来。”
阿敏没有多问,就屈膝应了声“是”。
容晚初说了这一回话,前头的倦意反而散了,一时之间仿佛竟也想不起之前在思虑些什么,就回身往穿堂里去。
她看阿敏原本没有再说话,以为她要报的事也只这一端,没想到身后脚步声却跟了上来。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诧异,就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侍女有些无奈似的,轻声道:“陛下使李盈公公来过一回,说今日陛下有些事务要处置,便不过来了。”
容晚初脚下微微一顿。
她们这位皇帝陛下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这几日天天都要往凤池宫来一趟,便是有事不能来,总要使人来传个话交代一回。
同朝臣上朝似的。
她这凤池宫又不是六部衙门!
就是上一世这个时候,也没有听说皇帝会每天往夕云宫点卯去的。
她自诩同皇帝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深情厚谊,在这时也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没想到阿敏后面还有话要交代:“李公公说,陛下明日的午膳就送到咱们这里来。”
言下之意是明日要在凤池宫与容晚初一同用膳。
殷长阑虽然每天都要来一趟,但不知道是因为容晚初的冷淡,还是心中有别的考量,并没有在这里留过膳。
容晚初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稍稍地设想了一回同皇帝相对共食的情形。
倘若是上辈子那个升平皇帝,只怕不是怄得饭都难以下咽,就是一面疑心她要在饭里下毒,一面又恨不得指使得她一粒米、一片菜叶都亲自夹到他碗里去。
但如今的这个皇帝……
她想起他这些时日里莫名其妙的种种表现,有些恍惚地想着,大概至少这个时候,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罢。
这种感觉也是玄妙而莫名的。
她顺口道:“明日我大约忙得很,这些事你多留意些。”
阿敏几乎以为她要直言拒绝了,没想到却听到了她轻飘飘的应允,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她。
侍女眼神中的讶异实在太过鲜明了,以至于容晚初重新审视自己的反应,也觉得仿佛有哪里生了变化。
她在这片刻的工夫里,察觉出自己越来越难以将前世那个皇帝和如今的这一个等同而论了。
她前头那一辈子短短的二十多年,受过许多的伤害,吃过许多的苦头,到最后父不父,兄不兄,夫婿也不是她的夫婿。说她这一辈子没有恨,是不公允的。
说她不能憎恶名义上作为她丈夫的升平皇帝,也是不公允的。
而她的爱恨都矜贵,从没有想过要浪费这个男人的身上。
容晚初在这难解的沉默中,生出些罕有的惶然无依之感。
她默然静立了良久,久到侍女忍不住轻声提醒她:“娘娘,这穿堂里头风怪冷的,不宜久留。”
容晚初晃过神来,微微地叹了口气,主仆二人就默契地绕开了前头的话题。
两人一道进了屋,阿敏又围着容晚初团团地打转,服侍她换下了出门的大衣裳,容晚初就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道:“明日盘账的事,我有些事要同你交代。”
※
天色已经全暗了,却还没有到宫中下钥的时辰。
轮值的侍卫交接了班次,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九宸宫。
禁中六卫里,专门负责禁宫值守之事的龙禁卫,因为常年在皇帝面前打转,地位十分的超然,即使是同在禁军之中,也有第一优先的选人权。
而龙禁卫的遴选标准迥异于旁人先看体质、武艺,首一条却是身长八尺、形貌俊秀。
长年累月下来,卫中子弟多半都出身富贵之家,彼此之间颇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时下了值,亦是呼朋引伴,相约夜里在某园某楼相共宴饮。
在这样的人群里,要取道回值房去的反而只是极少数。
于存在小径岔道口同唯一的同伴作了别,就独个转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组值房坐落在九宸宫的西北方向,虽然地处颇有些偏远,但联排的小院,一院一屋一人,禁卫到底是臣不是奴,比起动辄十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宫中各司属,称得上十足宽敞,环境十分的舒适清净,也有小内侍负责洒扫之事,平日起居并没有太多不便之处。
至少在于存心里是十分满意的。
憋着一口气,咬牙上京来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摸了摸茶壶,水放了一天,已经冷了,他就习以为常地从箱柜底下拖出个小炉子来,掰开火折子,勾出了炉底的火,等火苗渐渐烧了起来,就从一旁的匣子里头捏起两块拳头大的石涅搁了进去,盖上了炉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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