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皇帝在诸兄弟中行七,过了年才十九岁,尚未及冠的年纪,做皇帝虽然不至失于“主幼国疑”,但也是本朝数得上的年轻新君了。
当日先帝仓促崩逝,临终之时,曾点容、程、霍、甄四位顾命大臣,辅佐新皇。可惜储君未即位便暴死,诸皇子灵前夺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于亲手足剑下者,有莫名其妙地死于后宅床榻者,有暴疾者,有自尽者……
在一众兄弟中毫不起眼的今上,却因为得到了三位顾命大臣的一致推举而登上了皇位,改元升平。
四人中唯一没有荐举今上的老臣程无疾告老还乡。
而今上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选秀女充实后宫,更直接点了三位支持他上/位的权臣家中的嫡女,聘以一品高位。
在贵妃容氏、德妃霍氏、贤妃甄氏之下,另有一位九品太史司历家的女儿秦氏,以陪侍三妃的媵侍的名义一同入宫,被封为昭仪。
三位重臣之中,容玄明声威最盛;四位宫妃之中,容晚初位分最高。
昨夜是入宫第一天,升平皇帝却弃了三位一品夫人,召幸了秦昭仪。
他便是个眼界只有一条缝那么宽的阉奴,也晓得这一回原本是陛下伤了凤池宫的脸面的。
他斟酌着词句,低眉顺眼、含含糊糊地道:“昨儿夜里万岁爷在夕云宫里,用了一回膳,同秦昭仪说了几句话,原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
贵妃半晌都没有说话,陈满低着头,鬓角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有宫人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目光落在容晚初和陈满身上,仿佛有些无措地打了个转,立在了地中。
容晚初已经招了招手,问道:“太医的脉案怎么说的?”
那宫娥屈下膝来,道:“回娘娘的话,是院正大人姑且开了方子,说给陛下吃一吃看。”
呈到容晚初面前的霁红瓷盏,琥珀色的药汁还冒着热气,草药的苦氛并不重,很轻易就被周遭浓郁的龙涎香气冲淡了。
容晚初却道:“陈总管是陛下/身边的贴心人,自然比本宫会服侍陛下。”
陈满不由得吁了口气,抬起袖子来擦了擦额角,老老实实地接过了药盏,一勺一勺地喂着皇帝吃药。
升平皇帝此刻全然没有意识,五官都紧紧地皱着,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一碗药十停里倒有八停洒在了外头,淡褐色成片地沾在嘴角。
陈满抽了巾子替他擦拭,忽而听到昏迷中的人嘴角微微翕动,仿佛念着什么字眼。
大太监附耳过去时,依稀辨出是在叫着“阿谁”。
——陛下昔日与秦大姑娘相好,便是时常唤她闺名“阿华”。
陈满的面色微微一变,直起了身子,目光悄悄在离床三、四步立着,再也没有靠近的贵妃娘娘身上扫过,揣度着容晚初大约没有听到皇帝在昏睡中的呢喃,才暗暗松了口气。
要陈满说句心里话,他跟着七皇子在王府里,眼红地看着别的皇子身边的大太监呼风唤雨、敛财无计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住进这皇宫里,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大总管。
可是不知道是他见识还太短,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对上这位贵妃娘娘,始终不自觉的心里头有些打怵。
容晚初却没有在这主仆二人身上多留心。
升平皇帝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情景,她不是第一次见到。
上一世里,他病到形销骨立,却不舍得摧折爱妻秦氏,单像是报复似的点名要她近榻前侍奉,那腌臜狼藉的模样,她也一样平静地看过了。
她与他之间早就没有了一句话好说,若不是因为他到底是那个男人的血亲族裔,或许她等不到容玄明造反,就忍不住早早地下手杀了他了。
她虽然站在御床前,但目光一时有些失焦,想的全是前世今生种种微妙的同与不同。
相同的不过是这入宫的时日,和身边的人罢了。
而意外倒下的皇帝,就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一般,让她心中难以自抑地生出隐隐的不安和惶惑。
殿门口匆促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容晚初转回身去,就看到宫人拥着两位颜色姝丽的嫔妃进了门。
厅中莺莺燕燕的,一时间宽阔的九宸宫都稍稍显出些拥挤来。
德妃霍氏和贤妃甄氏一左一右地上前来与容晚初见礼:“贵妃娘娘泰安。”
一个冷丽如天上月,一个温醇如世间花,照得殿堂之间都增三分亮色。
如今权贵与升平皇帝关系尚算亲密,自然期望选送入宫的子侄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是容晚初,还是霍皎、甄漪澜,都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同居京都,同当年华,昔日在各家的宴会上,三人彼此都曾不止一次地相遇过。那时霍皎与容晚初并为“双姝”,谓容颜冠绝世间,而皎皎不可亵玩,但京中的贵夫人们最想娶回家中的儿媳,却是甄家的六姑娘甄漪澜,温柔敦默、善体人意,身世贵重清白,家中又和睦……
没有想到,她们一枝都没有旁落,尽数被攀折在了帝王之手。
许多漫无边际的念头在容晚初心头一霎,她羽睫微垂,还了半礼,温声道:“霍姐姐,甄姐姐。”
甄漪澜向她身后望了望,轻声道:“陛下如今是怎样?”
容晚初将情形简洁地说了两句,甄漪澜就微微抿起了唇,恨恨地道:“我进来的时候,瞧着秦氏单在廊下跪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太后娘娘竟太过仁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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