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采集样本的时候,有一次大家围着篝火聊天,一个负责保护他的军人说:“我爸没熬过去,变成了丧尸,我妈受不住,半夜偷偷打开关我爸的房间门,让我爸咬死了她。留下字条说想跟我爸死在一起。我媳妇当时已经怀了孕,六个多月,一路逃命太辛苦,刚到基地孩子就早产了,刚刚七个月大,生下来的时候小小一团,猫仔一样,孩子刚生下来,他妈妈看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就产后感染死了。
好多人都说养不活,但我想着一定要把他养大,他是我媳妇用命生下来的。我媳妇死后,孩子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我得养大他。”
楚令岑告诉他回去后送他一套书。
末世之后,供孩子学习的书籍,也成了稀罕东西。
那个面孔黝黑的军人摇了摇头:“谢谢教授您的好意,但用不上了。”
楚令岑:“是还小吗?那我送你奶粉。”
擦着枪的人沉默良久,使劲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想把眼泪吞回去:“孩子半岁的时候发高烧,也跟着妈妈去了。”
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楚令岑不知道该说什么,风呼呼刮过,刚刚还在聊天的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安静了下来。
那个二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岁的军人最后抹了一把脸道:“您别觉得我可怜,现在这世道,谁不是这样呢?可我得活下去,我得连着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活着替我爸妈媳妇和没长大的孩子,看着这个世界越变越好,我也相信,教授您一定能带着我们越来越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楚令岑想了想,记起来了——
他说:“我会带大家越过越好。”
楚令岑重诺。
后来他常常在实验室夜以继日两三天不眠不休,和军人一起冒险出去采摘样本,亲自测量土质设计城墙,他想用尽全力,让末世早点结束,一天也好。
英年早逝濒死之时,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垮了,但楚令岑却并无太多不甘后悔,只是遗憾完不成当年对那个军人的承诺,也遗憾这条爱人用命换来的命,他没能好好存着。
——直到他没有消散,变成魂魄。
也直到他亲眼看到为救他而死的爱人避人耳目重新出现,偷走了他的骨灰。
也是那时候,楚令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相知相爱只是一场骗局。
原来蓝泽是所谓的攻略者,而他是被攻略的主角。
如果说被骗心骗命,楚令岑心痛,但仍旧能够自持,能够控制自己不生怨恨,仅仅心冷。
那么知道了什么是主角的那一瞬,恨意再也压制不住,蜿蜒长成参天大树。
什么是主角?
本来应该带大家走出末世,迎来新世界的,就是主角。
而他这个所谓的主角,他这个曾经承诺要带着所有人越过越好的人,葬送了人类的生机。
魂魄附着在骨灰上被宗慎带着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楚令岑用尽全力低头看了最后一眼。
也是在今天这样的万丈高空之上,穿过铅灰云雾,满目疮痍地大地上,他亲手测绘,一步一步丈量建立起的基地,被许多人叫做“末日希望”的地方,正在被丧尸和异兽摧毁。
城墙碎裂,房屋倒塌,哪怕隔着万丈之遥,楚令岑也仿佛听到了那些绝望的哭嚎。
后来他常常在想,世界放弃了人类,那些人,那些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在一步一步被压缩生存空间,亲人爱人死去,一点一点走向绝望,却看不到一点曙光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是怎样的?
“你没说错,我恨你,也恨我自己。”
宗慎看不到他冷漠厌憎的目光,将这当做余情未了,他大大方方放开匕首,唇角勾起满含柔情的笑。
“为什么要恨自己?爱本来就是身不由己。”
楚令岑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喃喃道:“一百九十六年。”
宗慎当然不会特意去记自己过了多少年,但他猜想这个数字不是他们相识的日子,就是从他诈死到今天再见,他们中间相隔的时间。
然后他听到身后的人低低道:“距离离开故乡,已经过了一百九十七年。”
宗慎一愣。
“将近两百年的时光,我一直在想,等积蓄的力量足够,我该怎样杀了你。”
宗慎唇角的笑微僵,掩饰一样说:“你想杀我也不奇怪,我毕竟骗你了的感情。”
楚令岑:“直到现在,你仍旧在妄图用那些虚幻的感情,从我这里博取生机。”
“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又卑劣的人,用尽手段也想活着。当年骗你的心你的命是想活着,现在想要利用你,也是想活着。”他了解楚令岑,也知道在这种已经完全没有秘密的情况下,坦诚的自私永远比虚伪的卑劣更好。
楚令岑似乎笑了,笑声又轻又悠远,却如同一记无声的锤子,砸在了宗慎身上:“你想活着,那些在末世再难、再痛苦也没有放弃的人也想活着。”
他侧首问:“你说他们被丧尸咬开血肉,被异兽踩碎骨骼,因为饥饿绝望死去,感染疾病挣扎而亡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以前从来不做无谓的幻想,却用了将近两百年来思考该让你用什么方式死去,是碾碎血肉,还是割开咽喉。”说这些的时候,楚令岑的声音并不扭曲也不激烈,平静地如同跟老友说起过去的事,甚至还有一丝悠远,宗慎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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