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广德沉默,随即感觉手被人拉动了一下。他转头,仿造靳言再造的基因编辑体一号正挑起细长眉眼看他,模拟出一副疑惑的神态。“颜,你怎么了?”
颜广德侧头,吻一号的面颊,轻轻拍打他的背。“十三号今天睁开眼睛了。”
一号并不能完全听懂,所以他动作顿了一下,眼球内的数据体再次上载,寻求新的对答解锁模式。
颜广德并不看他,只轻轻抽出手。今天凌晨他于沙漠边陲的试验室内,见到泡在营养液中的基因胚胎孕育试验体十三号,50cm的小人儿,蜷身卧在培育舱内,缓慢地睁开眼睛,朝他投来一瞥。
颜广德无法形容那一眼带来的滋味。若说震撼,不至于,他见过太多次靳言的眼神。基因胚胎培育成功了试验体十三个,在此之前,他试验过几百次,每个婴儿都会朝他投来初生的第一眼。他的确见过太多次,可是今天凌晨,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心跳于那一眼对望中砰然而动,随即剧烈如擂鼓。
试验体一号出生于二十多年前,颜广德就像饲养一头宠物那样,喂食一号大量催化基因成熟的营养剂。匆匆五年,一号便成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年。最妙的是有一处隐秘不可言说的残缺,恰与彼此情浓时,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靳言靳公子一模一样。
哪怕这些年,颜广德已陆续培养出了能源更优良基因更强大的试验体,他仍亲手摧毁了它们,仅留下一号。彼此朝夕相对,甚至情.事不断。他无数次抚摩那处隐秘的残缺,大脑皮层于瞬间获得至高无上的愉悦感。
渐渐地,颜广德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仍记得真正的靳言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记得,那人叫靳言,是第一世家靳家的幺子,有孔雀一样华丽的羽毛,喝遍了地球各个红酒酒庄,品鉴爱弹钢琴的所有漂亮男孩儿。——当年的华国第一贵公子靳言,放浪形骸,肆意妄为。
那个名叫靳言的人,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熊熊烈火,烧尽了颜广德一生的命。
这十八年他将这样一个复制的赝品压在身下,靳家曾因此事一度怒不可遏,下令驱逐颜广德与他的蝌蚪旗下一切产业。然后在2032年,第一颗意外撞击地球的小行星提前到达,砸的所有人措手不及,颜广德携带他改造过的天文级计算能力的服务器与他的蝌蚪集团再度杀回华国人的视线内。
一别二十年,颜广德再次杀回华国的时候,气势汹涌,其锐不可当。
2032年成功利用天文级计算能力的处理器计算出精准的将小行星在地球大气层外轰成粉尘的壮举,是颜广德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奠基了他如今的身家地位。
然而2050年的这次小行星撞击,他却来不及提前准备,甚至不能自保。
耳边地裂声隆隆叫嚣,七十二岁的颜广德缓慢却冷静异常地松开试验品一号的手,独自立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脚下玫瑰园的泥土如蛛网般断裂,均匀蔓延成阿基米德螺线。市政府那栋标志性的一百五十层大楼从中拦腰折断,随后断裂成三折,自遥远东面层叠倒下,多米诺骨牌一般加剧了附近楼群的坍塌。
漫天黄尘与泥沙中,对面那个酷似靳言的试验体一号终于调试出此刻的表情,一脸茫然地怔怔地望向颜广德。“颜……”
颜广德沉默地近似残酷。他按下左手无名指戒指内的隐秘开关,一千公里外的沙漠边陲,那座被命名为蝌蚪的实验室内试验体十三号懵懂睁开双眼,诧异地发现营养舱居然自行打开了。试验体十三号挥舞初生的手脚,似是觉得好奇,咯咯笑着爬出米白色的营养液,从舱内探出半个身体。
试验体十三号立即被一个军用机器人接起来,用护盔牢牢包裹住,随后塞入一个平滑的轨道。圆球状的护盔内,十三号懵懂地望向外界,只看到无数个与它一般无二的圆球平稳地滑向一条蜿蜒而行的轨道。最终眼前一黑,圆球们纷纷滚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宇宙飞船内核。
2050年,冀北城陆沉。倾了一座城池,颜广德再次站在前世的地狱。
“颜……”试验体一号掉入玫瑰园中的地裂深处,一只手仍徒劳地往上攀。他隐约意识到此刻所有的程序都不能再计算出正确结果了,生平第一次,这个失败的基因人大脑皮层内电子脉冲波上涌,激发了他临时变异的思考能力。
也许是晚餐前那一次能量补充的太过慷慨,试验体一号居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整个身子悬空挂在地缝边缘,仅剩下一只手抓住了地面,他高昂起头颅,最后望向那个创造出他的男人。“颜,我爱你……”
不断裂开的地缝逐渐扩大,颜广德站在一处尚且完好的小块地皮上,终于撩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
“主人,”试验体一号泪流满面。他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他眼球中的显示屏碎裂了大半,地面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在他眼中如今只剩下斑斓色块。“我爱你!”
在基因人的生命中,生为其他人的复刻品,死后也无人纪念。终其一生,都是作为被人思念的幸运儿们影子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试验体一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间对颜广德改了称呼,他的基因编码与各种对话反应中从未存储过“主人”这一称呼。
试验体一号在短暂的一生中,除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外,只见过无数没有生命体征的机器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启用了自主思考能力,却是如同每台机器人那般,恭谨地称呼那个男人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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