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文珠的突然来访,合锦没来得及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边应该也得了消息,特地指派云姑姑前来琼熙宫,云姑姑不似几日前相见时那般亲切,摆出一副严肃凌厉的样子,将合锦和文珠两人连消带打了一番,并且传太后懿旨,让她们最近几日都不用来嘉元宫请安了。
合锦知道云姑姑是有意为之,加上方才文珠求自己为她母亲求情之举,更佩服太后考虑周到。云姑姑若是如同杜老公那样对自己恭敬亲和,反而会让文珠心生期望,倒不如连带着她一同冷落,死了文珠的心才好。
不是自己心狠,也不是无情,实在是叔父犯得罪行太大,自己不敢,也不能参与进来。
云姑姑走后,文珠的面色又灰颓了一些。合锦叹道:“你也瞧见了,我现在形同软禁,日子过得也艰难,虽然名为‘公主’,终究也是皇宫中的外人。”文珠顺从地点了点头,道歉道:“方才是妹妹心烦意乱,给姐姐添麻烦了。”
合锦心疼地看着她,心想:陛下判处叔父堂兄午时斩首,几位婶母大概也是同时,现在马上就到了,文珠挂念母亲却无力回天,定然难受万分。于是命金蒲将前几日抄录的《婆罗雅祖经文》找了出来,劝文珠一同抄写。在生死面前,宗教信仰仿佛有神圣的力量,文珠渐渐静下心来,一笔一笔认真地抄录着。婆罗雅祖似乎给困在某处的她们带来一个缺口,她们终于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抚平自己因手足无措而带来的痛苦。
泪水啪哒啪哒地滴在纸上,将墨字晕成一朵朵梅花,两个人都不说话,只低头抄写着,内心不住地祈祷,一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晚霞似血,才恍惚意识到,那段最痛苦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过去的一切得以了结,也是新世界的开始。这只是第一天,往后还有更多、更难过的日子。命运的天平在这一刻微微倾斜,便添上了无数砝码,一头永恒地沉了下去,再无恢复平衡之日。
合锦和文珠两人虽然足不出户,每日仍有只言片语的消息通过宫人的口耳传进来,听说兵部侍郎左思通被查出与之前的谋逆有关,下入大理寺审讯了;听说圣上有意让劳可干氏北部劳可干汇仁一脉举家入京,接过劳可干氏在京中的大旗;听说原本属于加依布氏的军权被重新分配,一半由高洛氏接管,另一半由兵部代劳,加依布氏北部本就没有统一的部落,仅靠加氏令牌调配,随着加荣昭被发配南岭,加氏北部势力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次重新洗牌,穆合族的势力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各氏族能与劳可干氏和加依布氏攀上亲戚是何等荣耀,现在都巴不得自己没结交过这些所谓显贵。高洛氏本是穆合族古老的家族之一,以训鹰之术闻名,这在游猎生活中是极大的本事,到了京城反而成了下等末流之术,和耍猴斗鸡的手艺人相提并论了,因此从来未被重视。如今高洛氏因势风光正盛,登门拜访者日渐增多,大有将门槛踏破之景。听说在祁帝的后宫中,仪嫔娘娘高洛敏仪也备受龙恩,转眼就封了仪妃。风水轮流转,这话真是不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是天意弄人,少得双喜临门之福,倒是祸不单行居多。两位小姐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只求不惹是生非,却不料又一噩耗传来。
那日琼熙宫中的穗儿被打发去领婢女的春衫,回来时竟然跑得慌慌张张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大事不妙”。合锦和文珠正在堂内坐着叙话,见她这番脸色,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文珠忐忑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疲倦和麻木道:“说罢!可是有什么更坏的事!”
穗儿偷偷看了看合锦,可主子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见得有多么高明。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声线,让自己传达的意思不要那么可怕:“方才奴婢去领春衫,遇到了刚侍奉完早朝的代公公,他对奴婢说……说早朝时分瑞王爷请求为世子退婚,陛下应允了……”
听得这话,文珠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众人连忙上去搀扶,掐人中叫喊忙活了半天,文珠终于醒了过来,面如死灰,像丢了魂儿一般,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某处道:“瑞王终究是退婚了,姐姐,我该怎么办?”两行清泪随着话语缓缓流下。合锦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心中疑惑不解:若是陛下一早有意退婚,为何还要将文珠接到宫中,说什么住在这里直到出嫁?须知君无戏言,这样反复无常岂不是让自己难做?
她看了看穗儿,那丫头明显还有话没有说完,便唤郭妈妈好生陪着文珠回房,安抚她的情绪,自己留下穗儿问道:“可是还有别的事?”穗儿点了点头,答道:“听代公公说,陛下认为加依布乃央大人愧对祖先,辱没了加依布姓氏,故而命令重修加依布氏族谱,将乃央大人削去,只允许公主父亲朗博大人继承家姓。”
合锦听了,暗暗愠恼,陛下岂会不知父亲这一脉只有她一个女孩,如今叔父全家如覆巢之卵,幸好二堂兄荣昭留住了一条命,只是发配岭南。这一削籍,岂不是让加依布氏香火彻底断了?
她恼于祁帝行事太过,又觉得文珠实在可怜:穆合族人对于姓氏的看法与中原人截然不同,在穆合族的文化中,只有那些渊源极深的、曾经诞生过部落首领或是英雄的氏族才配拥有姓氏,姓氏便是那位英豪先祖的名字。就如“加依布”,起初便是一位骁勇善战的英雄之名,他的子孙便以“加依布”为姓,让这支血脉永远铭记先祖的荣光。普通的穆合族人是不配有姓氏的,他们都以父亲的名为姓,其子再以自己的名为姓,这样世代延续下去。现在祁帝将叔父削籍,便再不能称其为“加依布乃央”了,而是以爷爷的名字为姓,称“图农乃央”,加文珠也不再是“加文珠”,按照穆合族的规矩,她只能叫“乃央文珠”——叛臣父亲的名字将会变成姓氏跟她一辈子,变成脊梁骨上永远插着的一把楔子。
怪不得瑞王爷执意要为世子退婚,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媳妇在称呼上还要背负本朝最大的耻辱。可这样行事未免太过绝情,简直是为了名誉将文珠的生死弃之不顾,这一切苦难最终都要落到文珠头上,让她生受。
合锦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都觉得祁帝变了一个人,又或者他从来没变,只是露出了帝王本色的另一面,再不是那个和蔼可亲,如父亲一般照顾她的长辈了。那些日子明明不过月前,却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传旨的内监便来通报了。文珠被郭妈妈搀扶着,勉力支撑前来接旨,因为得到了穗儿的消息,接旨时心态倒是平静如一汪死水。合锦问那传旨的内监道:“陛下既然为文珠退婚,可有说了要如何处置吗?”那内监道:“回禀公主殿下,奴婢只管传旨,哪里敢揣测圣意啊!”合锦想想也对,问这种下人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可看如今形势,若是坐以待毙,不知道要有多少无穷的祸事袭来。于是她打定主意,要主动去打听一番。
要打听祁帝的心意,最好的对象无非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太后,另一个是太子。合锦决定先从太后下手,毕竟太后对自己一直很好,太子可能会跟自己打马虎眼,太后却不会。文珠知道了她的意图,也想一同前去,虽然日前太后曾下令不让她们前来,如今却顾不得太多了,冒险也求一试。
走在路上,无数目光偷偷打量过来,合锦早已习惯,神色如常,却没想到文珠在关键时刻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两人进了嘉元宫,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在宫中干跪了好半天,太后都没有出来,最后还是云姑姑出面,将她们打发回去了。
文珠早已是走投无路,回到琼熙宫中也不过是神色更加凄惶。合锦却没料到太后会这样铁石心肠,连自己的求恳也丝毫不顾,隐隐地有些生气。她见文珠丢了魂一般,可郭妈妈像是有几分担当的,便找来郭妈妈商量。
合锦问道:“我只知文珠的母亲是汉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她母家如今可靠得住吗?”郭妈妈摇头道:“公主见笑了,四夫人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家中原也算殷实,可四夫人的兄弟因赌博负债累累,才将四夫人抵给老爷为妾。这些亲戚平日里就不常走动,如今出事,不落井下石都阿弥陀佛了。”合锦叹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也是靠不住了。”
郭妈妈问:“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合锦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见了太后这个态度,就知道那条路怕是也一样。”她原本还想去求见太子,若是太子肯为文珠求情是最好,若是不成,也能打听一下陛下的意图。可这次去见太后,让合锦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圣心难捉摸,伴君如伴虎。祁帝今日兴致一好,便能赦免了文珠的死罪,明日心情一差,又能把文珠推向火坑。现在文珠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依靠,可自己这靠山也是摇摇欲坠,必须要想一个办法,帮文珠找到真正的靠山才好,最好是如同瑞王世子那般,陛下想要调整婚约,都要投鼠忌器。
这样的人本就无多,她能直接接触到的就更少了,还好眼前便有一个天赐良机。她心生一计,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不管怎么样,都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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